彼得·吉丁(第10/78页)
“皮迪!”
“没关系,妈妈,”他扶住她的两只胳膊肘说,“我得赶紧,宝贝儿。与男同学们有个小小的聚会——好啦,好啦,什么也别说了——我不会回来得很晚的,而且,瞧!我们是去庆祝我即将加盟弗兰肯-海耶事务所的!”
他冲动地亲吻了他的妈妈,带着那种偶尔令他无法抗拒的激情,然后,飞快地跑出这间屋子,上了楼。吉丁太太摇了摇头,满脸通红,她嗔怪地责骂着,却显得很开心。
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把衣服扔得七零八散,四下飞舞。突然,他想起要给纽约发一封电报。他这一整天都没想起这件特殊的事情,此刻却万分紧急。他现在就得发这封电报,马上发。他草草地在一张纸上写出以下内容:
“最最亲爱的凯蒂,我将来纽约为弗兰肯工作,永远爱你的彼得。”
那一晚,吉丁挤在两个男孩中间,汽车向着波士顿疾驰,窗外道路飞逝而过,风在耳边呼呼地响。此刻,他觉得世界向他敞开了怀抱,同时,黑暗在急速晃动的车灯前遁逃。他自由了。他做好了准备,再过几年——会非常快,因为在汽车的疾驰中是没有时间感的——他的大名将会像一声响亮的号角,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他准备去干一番大事业,做伟大的有意义的事情……在建筑方面……无比卓越的宏伟事业。
3
彼得·吉丁审视着纽约纵横交错的街道。他发现,人们的穿着极其讲究。
他在第五街的这幢大楼前伫立了片刻,弗兰肯-海耶建筑师事务所和他第一天的工作正在里面等待着他。他注视着行色匆匆的路人。他觉得他们个个衣冠楚楚,潇洒得要命。他满怀遗憾地瞅了瞅自己的衣服。在纽约,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呢。
当他感到不能再耽搁时,便转身来到大楼门前。楼门是陶立克式柱廊的缩模,每一处细节都是严格将那些身着希腊束腰袍的艺术家们的作品按比例缩小了;在完美的大理石门柱之间是一扇旋转玻璃门,镶嵌在门边上的镀镍金属条闪闪发亮,反射出汽车飞驰而过的光影。吉丁走进旋转门,穿过富丽堂皇的大理石门厅,来到一部红漆镀金电梯旁。上到三十层后,他来到一扇橡木门前。他看到一个细长的黄铜牌子,上面以优雅的字体镌刻着:
弗兰肯-海耶,建筑师事务所。
“弗兰肯-海耶”的接待室看起来像殖民地时期的大宅里常有的那种出色的私人舞厅。银白色墙壁上嵌着扁平的壁柱,壁柱上的凹槽展现出爱奥尼亚式的漩涡形优美曲线。壁柱支撑着几个山形墙饰,中间裂开,另外贴上半个希腊古瓮。嵌板装饰着希腊古庙式风格的蚀刻画,画面过小,内容不易辨认,但是却清楚无误地展现出圆柱、山形墙饰以及剥落的石块。
非常不协调的是,打从踏进这间接待室的门开始,吉丁就感觉脚下似乎有个传送带。传送带把他送到坐在佛罗伦萨式露台白色栏杆后面的接待员前,接待员面前是电话交换台。传送带又把他送到一间巨大的制图室门口。他看见里面是一张张条形的平台,密密麻麻的曲尺从天花板垂下来,在台灯的绿色玻璃罩处停住;还有巨幅的设计方案,高耸的带抽屉的黄色橱柜,文件、文具盒、样品砖、胶水瓶,还有建筑公司送来的月历,上面大都有裸体女人的照片。首席设计师还没完全看清吉丁便朝他厉喝了一声。此刻他正觉得心烦,故意弄出劈啪的声响。他竖起拇指,指向一间更衣室,还朝一个储物柜扬起下巴;他站在那里,从脚尖到脚跟不停颤动着,等待着吉丁往自己那结实而尚未长成的身体上套一件珍珠灰的罩衫。弗兰肯一直坚持穿这种工作服。传送带将吉丁送到制图室一角的一张制图台前。他发现台子上放着一套等待着他去扩展的设计方案。首席设计师消瘦的身影仿佛忘记了吉丁存在一般离开了。
吉丁马上伏案做起自己的工作来。他目光专注,连喉头都未曾动过一下。他对一切视若无睹,眼前只有闪耀着珍珠一般光辉的设计图纸。他对自己笔下稳定的线条感到吃惊,因为他确信,他的手肯定在纸上猛烈地抖动过,前后有一英寸。他只是下意识地顺着这些线条往下画,不知道它们要伸向哪里,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只知道这份设计方案是某人的不朽之作,是他既无法匹敌也无法置疑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竟一直以为自己是一名有潜质的建筑师。
许久以后,吉丁注意到一件灰色罩衫的衣褶,那罩衫附着在邻座伏案工作着的一副瘦削的肩胛骨上。他先是谨慎地,继而好奇地,然后是高兴地,再后来是轻蔑地扫视着四周。等到那种轻蔑感觉出现时,吉丁感觉又找回了原来的自己,而且感受到了自己对人类的爱。他注意到那灰黄的面颊,滑稽的鼻子,还有缩起来的下巴上的瘊子,大腹便便的肚皮压在桌边上。他喜欢眼前这副景象。无论这些人能做什么,他都会比他们做得更出色。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彼得·吉丁需要他的同事们。
他再度扫视设计方案时,发现其中的瑕疵正从这幅杰作上怒视着他。那是一座私人住宅的地板,他看到大片的空间被迂回曲折的厅堂过道毫无理由地分隔得支离破碎,而那些矩形的、有如香肠一般细长的房间则注定采光不佳。天呐,他想,我要是做出这样的设计来,他们在第一个学期就会把我开除了。之后,他继续工作。他动作利索,干起来轻车熟路,得心应手,而且很愉快。
还不到午餐时间,吉丁就在制图室交上了朋友。也不是什么很明确的朋友,只不过是为友谊的生根发芽铺好一层暧昧的土壤而已。他冲着前后左右的人频频微笑,仿佛彼此理解般地频频点头。利用每一次到饮水机前倒水的机会,他用那和善而快活的眼神去爱抚他所经过的每一个人。那双才气焕发的眼睛似乎是注视着制图室里、甚至是宇宙里最重要的东西;似乎是注视着吉丁最好的朋友。接踵而来的是一种良好的印象:一个聪明的小伙子,好得一塌糊涂。
吉丁注意到,他隔壁的制图台前,一个金发的高个子青年正在做一幢大楼的正面图。吉丁怀着一种亲密的尊敬靠在小伙子的肩膀上,看着刻有凹槽的三层楼高的圆柱上缠绕的月桂叶形花饰。
“对于老人家来说,很不错。”吉丁满怀敬佩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