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吉丁(第11/78页)

“你说谁?”那个小伙子问他。

“怎么?弗兰肯呀。”吉丁说。

“弗兰肯见鬼去吧。”那个小伙子平静地说,“八年里,他连个狗窝都没设计出来。”他把大拇指冲肩后一指,指向身后的一扇玻璃门,“是他设计的。”

“什么?”吉丁转过头去。

“是他,斯登戈尔。”小伙子说,“这一切都是他设计的。”

隔着那扇玻璃门,吉丁看到露在书桌上方的一副骨瘦如柴的肩膀,一颗小小的三角形的头颅正专注地低垂着,圆形的玻璃镜片反射出两道苍白而漠然的光。

午后,紧闭着的门外似乎有一个人影闪过。接着吉丁就听到旁边有人在悄悄地议论,说盖伊·弗兰肯已经到了,现在在他楼上的办公室。半小时后,玻璃门开了,斯登戈尔走了出来,一张巨幅卡纸吊在他的手指间晃来晃去。

“嗨,你。”他的镜片在朝着吉丁脸的方向停住了,“是你在做这个设计方案吗?”他说着把那张卡纸往前晃了晃,“把这个拿上去请老板签字,用心听他怎么说,尽量表现得聪明些。不过,那都无关紧要。”

他个子很矮,双臂似乎垂到了脚踝处。那双细瘦的胳膊像两根绳子似的在袖管里荡来荡去,但上面却长着两只能干的大手。

吉丁的目光冻结了,一瞬间变得深不可测,凝神盯着那两只漠然的镜片。然后,吉丁堆起一脸的微笑快活地说:“好的,先生。”

他用指尖捏着那张卡纸爬上深红色丝绒的楼梯,来到盖伊·弗兰肯的办公室。卡纸上展示出一幢灰色花岗岩宅子的水彩远景图。宅子设计了三排天窗、五个露台、四个壁洞、十二根圆柱、一根旗杆,还有门口的两只狮子。宅子的一角立着一块牌子,上面用整齐的手写体写着“詹姆斯先生暨夫人公馆”和“弗兰肯-海耶建筑师事务所”字样。吉丁不禁低声吹了个口哨:詹姆斯·S·华托斯可是专门制造各种剃须水的亿万富翁。

盖伊·弗兰肯的办公室抛过光。不对,吉丁想,应该说是上过树脂才对;也不对,应该是把镜子熔化后泼洒在了上面才贴切。只见反射着自己倒影的碎片像一群蝴蝶,尾随着他穿过这间屋子,映照在切宾代尔式的博古架上,映照在詹姆士一世时代的座椅上,也映照在路易十五时期的壁炉架上。他不失时机地仔细端详了一下这间办公室:角落里摆着一座真正的罗马时代的雕像,还有巴台农神庙、雷姆斯大教堂、凡尔赛宫,以及装饰着永恒火炬的弗林克国家银行大厦的深棕色照片。

他看见自己的腿离那巨大的红木办公桌越来越近了。盖伊·弗兰肯就坐在办公桌的后面,面色萎黄,两颊松垂。他看了吉丁一会儿,好像以前从未见过吉丁似的,随后想起来了,报以奢侈的一笑。

“喔,好,好,基特里奇,我的孩子,你来了。都安排好了,随意一些!见到你真高兴。坐,孩子,快坐。你拿的是什么?算啦,不着急的。根本不用着急。来,坐下。你感觉这儿怎么样?”

“先生,恐怕我高兴得有点过了头了。”吉丁说话时,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无所适从。“原以为第一份工作我会做得井井有条,但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开始……我想,我受到了冲击,不过我会克服的,先生。”他向他保证说。

“当然,对一个孩子来说,是有些招架不住。只是有那么一点儿。不过你别着急,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

“先生,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做。”

“你肯定会的。他们让你送来的是什么?”弗兰肯把手伸向设计方案,但他的手指最后却柔弱无力地落在了额头上。“我这头痛,真是令人厌烦……不,不,不要紧的——”他对吉丁当即表现出来的关心报以微笑——“只是有点mal de tête(3),”他用法语说,“工作得太辛苦就是这样。”

“有什么要我帮您去拿吗,先生?”

“不,没有,谢谢你。问题不是你能为我拿来什么,要是你能把什么从我这儿拿开就好了。”他眨了眨眼,“香槟。Entre nous(4),他们昨晚招待用的香槟酒一文不值。尽管我从不计较香槟的好坏。我跟你讲,基特里奇,了解酒很重要,比方说,你要带客户出去吃晚饭时,就会想弄清楚点哪种酒合适。现在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内行的窍门。譬如,吃鹌鹑时,现在大多数人会点勃艮第出产的葡萄酒。你要什么酒呢?你要叫一九〇四年产的伏旧园葡萄酒。明白了吧?增添了那种特别的风味,口味纯正却又新颖独特。人总得有创造性……顺便问问,是谁派你上来的?”

“先生,是斯登戈尔先生叫我来的。”

“噢,斯登戈尔。”他说出这个名字时所用的语调让吉丁心里仿佛按了快门一样咯噔了一下:那是一个特许证,留起来以待将来之用。“傲慢得连自己设计的拙劣作品都不愿送上来了,嗯?你听着,他可是个伟大的设计师,在全纽约也是最棒的。可是他近来变得有些过于自大了。他以为,在这儿,所有的事只是他一个人干的,就因为他整天在卡纸上胡涂乱抹。我的孩子,等你在这行干得久了,你就会明白,事务所的真正工作是在四堵墙之外完成的。就拿昨天晚上克莱隆地产协会举办的宴会来说吧。两百名来宾,还提供晚餐和香槟酒。噢,是啊,还有香槟!”他自嘲地、挑剔地皱皱鼻子,“在茶余饭后闲聊上几句——你知道,绝不是那种露骨的、庸俗的生意经——是精心挑选话题——有关地产商对社会的责任感,有关选择建筑师的重要性——谁最有实力,谁最得到人们的敬重,谁是完全被人认可的,等等。你知道,有一些短小精悍的标语常常会被铭记在心。”

“是的,先生,比如‘像为你的家选择新娘那样,仔细地选择你家园的建筑者’。”

“不错,相当不错,基特里奇。你介意我把它记下来吗?”

“我的名字是吉丁,先生。”吉丁坚定地说,“您这么想太客气了。它能引起您的注意我很高兴。”

“吉丁,噢,当然!唔,当然,吉丁。”弗兰肯换上一种敌意顿消的微笑说,“哎呀!瞧我!一天要见这么多的人!你刚才怎么说来着?挑选建筑者……说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