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吉丁(第13/78页)
黛娜大厦是亨利·卡麦隆设计的。
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纽约的建筑师们彼此明争暗斗,只为争夺建筑行业的第二把交椅。没有人立志去夺第一把交椅。当时,稳坐第一把交椅的人正是亨利·卡麦隆。那时的亨利·卡麦隆可是个香饽饽,很难“抢到手”。等待着接受他服务的客户们要提前排上两年的队;每一座出自他事务所的建筑都由他本人设计。他选择他希望修建的东西去设计。他做设计项目时,客户们是保持缄默的。他对所有的人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顺从”。他从不准许有任何例外。他经历的那些大红大紫的岁月,就像一枚火箭弹,没有人能猜测出它的方向。人们说他是个疯子,但是他给予的东西,无论是否理解,人们总是接受,因为那是由“亨利·卡麦隆”设计的。
起初,他设计的建筑只有微弱的差异,还不足以吓着什么人。他进行了一些令人触目惊心的实验,只不过是偶尔为之,可这是发生在人们预料之中的事,所以人家并不与他理论。随着一座座崭新的建筑拔地而起,他身上也有一种东西在生长壮大,奋力抗争,逐渐成形,不断上升,最终凶猛地爆发出来。这种爆发随着摩天大楼的诞生来临了。建筑物开始像笔直发射出去的钢铁箭矢一般拔地而起,没有负重,也没有高度上的限制,不再像以往那样依靠笨重的石造建筑层层堆积,层层上升。亨利·卡麦隆就是最早理解这种新奇迹并将其付诸于形式的人之一。他是最早认同这一事实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一幢高楼必须看起来要高。当别的建筑师们诅咒着不知道怎样才能使一幢二十层的高楼看起来像一栋古老的砖结构的宅子一般矮时;当他们使用一切可用的办法隐瞒大楼的高度,把它拉回到传统的高度,为它的钢筋遮羞,使它显得巧妙,让它看着古色古香,能给人以安全感时——亨利·卡麦隆设计出线条笔直、外观陡峻的摩天大楼。它们夸耀着浑身的钢筋铁骨,并以其峻拔的高度招摇于世。当建筑师们绘制横饰带和山形墙饰时,亨利·卡麦隆决定——不能复制古希腊艺术。亨利·卡麦隆决定,任何建筑物都不能彼此复制。
当时他三十九岁,身材矮胖,体格结实,不修边幅,蓬头垢面。他忠实于工作,废寝忘食,很少喝酒但后来酗酒成性,他用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谩骂客户,嘲笑仇恨偏偏又故意激起仇恨,表现得像个封建地主和码头搬运工。他生活在一种紧张得膨胀了的激情里,处处惹怒和刺痛别人。那是一团令他个人和别人都忍无可忍的烈焰。那是发生在一八九二年的事。
芝加哥的哥伦比亚博览会于一八九三年开幕。
两千年前的罗马城在密歇根湖畔再度复活。那是一个用法兰西风格、西班牙风格、雅典风格,以及追随古罗马文化的每一种风格改良过的古罗马城;那是一个由圆柱、凯旋门、蓝色的环礁湖、清澈的喷泉和玉米花组成的“梦幻城市”。建筑师们展开比赛,看谁剽窃得最好,比赛谁窃取的资料最古老,看谁一次援引的原始资料最丰富。它在一个刚刚诞生的国家眼前展示了在旧的建筑物上曾经犯下的所有结构上的罪行。那是一场有如肺病一样的白色瘟疫,蔓延得也像肺病一样迅速。人们来了,看过了,叹为观止,然后把他们所看见的种子带到美国的各大城市去。这些种子生根、发芽,长成莠草,变成有着木瓦屋顶及陶立克式圆柱门廊的邮局,变成砖瓦建造的装有铁制山墙的宅子,变成十二个巴台农神庙堆砌而成的阁楼。这些莠草滋长着,蔓延着,遏止了别的一切东西的生长。
亨利·卡麦隆拒绝了为哥伦比亚博览会进行设计,并且用难听得无法诉诸笔端,但却可以反复讲述的言语辱骂它,尽管不是在男女同席的社交聚会上。那些脏话被反复传播,同样反复传播的还有很多传闻,说他曾经把一个墨水瓶往一位杰出的银行家脸上扔去,这位银行家想请他设计一座火车站,设计成位于以弗所的戴安娜神庙的样子。那位银行家再没有来,别的人也没有来。
就在他到达漫长而不懈奋斗的岁月终点时,就在他将自己所寻求到的真理诉诸形体时,最后的障碍也已经在他面前设置好了。一个年轻的国家看着他一路成长,虽然曾经对他有过怀疑,却也已经开始理解他作品的宏伟庄严。然而,在一个被抛回两千年前一场古典主义大惨剧的漩涡中的国度里,他已没有了用武之地和安身立命之所。
已经没有必要去设计建筑了,只要给它们拍照就行了。哪个建筑师拥有最好的图书馆,他就是最出色的。他们互相抄袭,赝品丛生。批准和认可它们的是文化;是在腐朽的历史废墟中展开的二十个世纪的文明长卷;是那次伟大的博览会;是每家每户相册中收藏着的一张张来自欧洲的明信片。
亨利·卡麦隆无力反击。他拿不出有力的武器,除了一种信念,仅仅因为这个信念是属于他自己的。他没有什么人可资旁征博引,更没有什么微言大义需要阐述。他只说,建筑的形式必须是其功能的反映,建筑物的结构是其自身完美的关键,新的建筑技术要求新的表达形式,他希望能如他所愿地去建筑,而且只为这一理由而建筑。但是当人们在谈论维特鲁威、米开朗基罗和克里斯多佛·雷恩先生的时候,是听不进他的心声的。
人们厌恶激情,不管这种激情是何等伟大。亨利·卡麦隆犯了个天大的错误,那就是他热爱自己的工作。那正是他战斗的原因,也是他失败的原因。
人们说他从不知道自己已经失败了。即便他知道了,他也不会让人家看出来。随着门庭日渐冷落,他对待客户们的态度也愈发地专横傲慢。他的名字在别人耳中显得越来越微不足道,而他说出自己的大名时,也显得越来越傲慢无礼。
他曾经有过一位机敏伶俐的业务经理。此人性情温和又极其内敛,身材矮小但性格刚毅,具有坚强的意志。在亨利·卡麦隆得意之时,他能沉静温和地面对他的火爆脾气,并且为他拉来客户。卡麦隆辱骂客户,而小个子却设法使他们对此宽容谅解,从而回心转意。现在,这个小个子死了。
亨利·卡麦隆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别人。对他来说他们并不重要,恰如他对他的个人生活一样无所谓,仿佛生活中除了建筑之外什么都无关紧要。他从未学会如何向他人作解释,只知道发号施令。他从不讨人喜欢。他曾经是令人畏惧的。可是现在,再没有人惧怕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