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吉丁(第14/78页)

他还被允许活着。活着的目的是为那些街道感到恶心,过去他曾梦想重建它们;活着的目的是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无所事事地等待;活着的目的是读一份善意的报纸,上面登载一篇介绍“最近的亨利·卡麦隆”的文章。而活着的意义是在某段时间里开始喝酒,从容地连续喝上几天几夜,烂醉如泥;是对那些把他逼到这种地步的人怀着仇恨和抱怨。当他被提名担任某一职务时,他们却说:“亨利·卡麦隆吗?叫我说,是不应该赞成他的,他嗜酒如命。正因为如此,他从来都接不到任何设计工作。”他活着就是从一栋著名大楼的三层楼办公室搬迁到房租低廉的只占一个楼层的办公室;再后来搬到离繁华区更远的一座建筑的一间套房里;再搬到炮台公园附近的三间房子里,面对着通风井。他之所以选择这几间房子是因为,把脸贴在办公室的窗玻璃上,视线越过一堵砖墙,他就能看得见黛娜大厦的楼顶。

霍华德·洛克爬上通向亨利·卡麦隆办公室的楼梯,他在每一个楼梯平台处都要停下来,看一看窗外的黛娜大厦。电梯出了故障。楼梯在很久以前粉刷成难看的青绿色,现在大部分油漆已经脱落,剩下斑驳的碎块,擦着鞋底嘎嘎作响。洛克爬得飞快,仿佛要赴约会似的,胳膊下的文件夹里装着他设计的草图,眼睛盯着黛娜大厦。有一次,他还和一个下楼的人撞了个满怀。在过去两天里,这是常有的事。他走在纽约街头,频频回头,一门心思地看着纽约的建筑物。

在卡麦隆狭窄昏暗的接待室里放着一个办公桌,上面有一部电话和一台打字机。一个头发灰白,骨瘦如柴的男子坐在桌前,穿着一件短袖衬衫,长裤的背带松松地耷拉在双肩上。他正在神情专注地打一份项目清单,手指移动的速度快得惊人。一只灯泡在他背上投下一抹微弱的黄色光晕,照着他那贴在肩胛上的汗湿了的衬衫。

洛克走进去时,那人缓缓地抬起头来。他打量着洛克,一言不发,等着洛克开口,一双昏花而疲倦的老眼对来客一无疑问,二无兴趣。

“我想见卡麦隆先生。”洛克说。

“是吗?”那人说,语气中没有挑衅、冒犯或其他什么意图,“你找他有什么事?”

“找工作。”

“什么工作?”

“制图员的工作。”

那人坐着,一脸的茫然。这是一个他很久都没有面对过的请求。最后他站起身来,默不作声地拖着步子走向身后的一扇门,进去了。

他进去时并未把门完全关上。洛克听得见他用那拖长了的腔调慢吞吞地说:“卡麦隆先生,外边有个小伙子说,他来这儿找一份工作。”

接着就听见一个声音答话了,那声音听起来浑厚、有力,从语调上判断不出年龄。

“什么!笨蛋白痴!把他撵出去……等等!叫他进来!”

那个老人走出来,并不关门,不出声地朝里面一扬头,示意洛克进去。洛克走了进去,随手关上了门。

这是一间狭长的空荡荡的办公室,没有装修过。在房间一头的办公桌前,坐着亨利·卡麦隆。他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手臂放在办公桌上。他的头发和胡子都像煤炭一样乌黑,中间夹杂着几根粗硬的银丝。他那短粗的脖颈上肌肉虬结,像盘结的绳索。他身穿一件白衬衫,两只袖子卷到了胳膊肘,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黝黑而粗糙,肌肉结实。他的脸盘很大,面部肌肉僵硬,仿佛由于压抑而老化了,乌黑的双眼炯炯有神、充满活力。

洛克站在门槛上,他们隔着长长的办公室彼此对视着。

一抹晦暗的光线从通风井投射进来,制图台和几个绿色文件夹上的灰尘,仿佛是由那束光线沉淀下来的朦胧的晶体。但是,洛克看到,就在两扇窗户之间的墙上,挂着一张图。那是这间房子里仅有的一张图——一幢从来不曾修建起来的摩天大楼的图纸。

洛克的目光率先从卡麦隆身上挪开,落在这幅图纸上。他从办公室的这头走过去,驻足于前,凝神细看。卡麦隆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紧随着他,那种老于世故的眼神,就像一根细细长长的针,一端稳稳地固定住,慢慢地描了一个圈,它的锋芒穿透了洛克的身体,牢牢地将他钉住。亨利·卡麦隆打量着他那橘红色的头发以及垂在身体一侧的手。这只手的掌心向着图纸,手指稍稍弯曲,那不是手势,而是像要询问什么,抓住什么。

“怎么!”卡麦隆终于开口了,“你是来见我的,还是看画来了?”

洛克向他转过身去。“两种目的都有。”

他走到卡麦隆的办公桌前。以前,在洛克面前,人们往往有无所适从的感觉。但是亨利·卡麦隆在意识到这双注视着他的眼睛时,却突然体验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真实。

“你想干什么?”卡麦隆大声问。

“我想为你工作。”洛克平静地说。明明说的是“我想为你工作”,可那语气听上去却像是“我要跟着你干”。

“是吗?”卡麦隆说,他没有意识到他的语气中没说出来的那层意思,“怎么回事?比我们更大更好的公司不愿意要你?”

“我没有申请过任何别的公司。”

“为什么不去呢?你以为我这儿是最容易起步的地方?以为谁都可以随随便便地到这儿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这正是我来这儿的原因。”

“是谁指使你来的?”

“没有人叫我来。”

“那你到底为什么会瞄上我?”

“我想你是清楚的。”

“该死的无礼的冒失的东西,竟然以为我会要你?你断定我手头拮据到如此程度,会敞开大门去欢迎一个愿意赏光眷顾我的年少无知的朋克毛头小子吗?你早在心里盘算过了:‘老卡麦隆是一个过了时的醉鬼……’说吧,你在心里早已经这样说过了!……来啊,说吧,回答我!回答我,你这该死的东西!你瞪着我看什么?你是这样想的吗?说呀!赶紧否认呀!”

“没有这个必要。”

“你以前在哪里工作?”

“我还刚刚开始。”

“你都做过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