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吉丁(第67/78页)

他的草图制好了,当一座白色大理石大厦精巧的透视图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只感觉到一种无穷的怀疑。它看起来就像一座橡胶做成的延伸到四十层高度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宫殿。他之所以选择文艺复兴风格,是因为他清楚所有的建筑评委都喜欢门柱,还因为他记得罗斯通·霍尔科姆也在评委席上。他借鉴了所有霍尔科姆偏爱的意大利宫殿。它看上去漂亮……它或许很漂亮……他没有把握。他没有一个人可以请教。

他倾听着自己这个心声,感到一阵难解的愤怒。在弄懂原因之前,他就感觉到那种愤怒,可他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便知道了愤怒的原因:他有一个可以去请教的人。他不愿意想到那个名字;他不愿去找他;他的怒气已经上升到脸上,而且他能感觉得到眼睛下方的热辣。他知道他会去找他的。

他把这个念头从心头抛开。他哪里也不去。当下班时间到了以后,他把草图往文件夹里一放,便到洛克的办公室去了。

他发现洛克独自坐在那间大屋子里的办公桌前,房间里没有任何活动迹象。

“你好,霍华德!”他快活地说,“你好吗?我没有打搅你,对吧?”

“你好,彼得。你并没有打搅我。”洛克说。

“不太忙,是吧?”

“是的。”

“介意我坐一会儿吗?”

“坐吧。”

“哎呀,霍华德,你干得很了不起。我见过法果的商店了。棒极了。我向你表示祝贺。”

“谢谢你。”

“你可真是奋勇前进啊,对吧?都已经接了三宗委托吗?”

“四宗。”

“噢,是啊,当然,四宗,很好。我听说你跟桑伯恩家有点小麻烦。”

“是的。”

“不过,不是所有的人都会一帆风顺的,不是所有的,你知道……从此再没有接到新的委托?什么活儿也没有?”

“是的,一件都没有。”

“算了,会有的。我就常说,建筑师们没必要去相互残杀,我们大家干的工作有的是,我们必须建立一种团结和合作精神。譬如说,就拿这次竞赛来说……你的报名表寄去了吗?”

“什么竞赛?”

“哎呀!就这次大赛。考斯摩-斯劳尼克设计大赛。”

“我不想报名。”

“你……不想报?一点儿也不想?”

“是的。”

“为什么?”

“我不参加比赛。”

“为什么?务必告诉我?”

“拜托,彼得,你并不是来讨论这个问题的。”

“事实上,我觉得我确实得让你看看我的参赛作品。你明白,我这不是在求你帮忙,我只需要你的反应。只是一个大概的看法。”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文件夹。

洛克仔细端详着他的草图。吉丁厉声说:“怎么样?还行吗?”

“不行。很臭。你也清楚。”

然后,一连好几个小时,吉丁在一边看着。天色暗了下来,都市里的窗口亮起了灯光。洛克侃侃而谈,作着解释。他将设计方案上的线条一顿猛砍猛删,解开那些剧院窗户外出口的曲径,拆散大厅,打碎毫无用处的圆拱,将那一道道曲曲折折的楼梯弄直。吉丁结结巴巴地说过一句:“霍华德,老天!如果你能像这样地修改,你为什么不报名参加竞赛呢?”洛克回答说:“因为我不可能参赛。即使报名参加,我也不会成功。我失去了创造力。我如一张白纸,不可能给予他们想要的东西。不过当我看到别人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能矫正。”

当他把设计方案推到一边时,天已大亮。吉丁低声说:“还有正视图呢?”

“噢,去你的正视图!我不想看你的该死的文艺复兴式的正视图!”可是他看了。他无法阻止自己的手去删除透视图中一根根的线条。“好吧,去你的!如果你必须给他们文艺复兴时代的东西,就给他们优秀的文艺复兴时代作品。只是我可不能帮你弄这个。你自己去估算好了。大概就像这个样子。再简洁些。彼得,再淳朴些,更直接些,把一个不诚实的东西尽可能地改得诚实些。现在回家去,就按这个整出个像样的东西来吧。”

吉丁回家去了。他照着洛克的设计方案抄了一份。他把洛克仓促描出来的正视图改成一幅整洁的、完整的透视图。然后,这些图纸就被寄出去了,地址整整齐齐地注明:

“世界最美的建筑”大赛

纽约市考斯摩-斯劳尼克影业公司

信封上,连同报名表上,写着如下的名字:“弗兰肯-海耶,建筑师事务所,彼得·吉丁,联合设计者。”

整个冬天的几个月,洛克没有再找到别的机会,没有客户主动找上门来,也没有潜在客户的业务。他坐在桌前,有时候,在黄昏,他甚至忘了去打开灯。仿佛时间那种沉重凝滞已经流入办公室,流进那扇门,流入室内空气中,正逐渐地渗入他的肌肤。他会站起身来将一本书朝墙上扔过去,去感觉胳膊的动作,去倾听书所迸发出来的响声。他苦笑一下,觉得开心,捡起书,再整整齐齐地摆在办公桌上。打开电灯。然后,在从台灯下面的锥形光线中把手缩回来以前,他停住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伸出手指。接着,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卡麦隆对他说过的话。他将手猛地缩回去。他伸手拿自己的外套,关掉灯,锁好门,回家去。

随着春天的临近,他清楚自己的钱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他在每月的第一天就赶紧去把办公室的房租付了。他希望有那种还有三十天的感觉,在这三十天内,他仍然可以拥有这间办公室。每天早晨他镇定自若地走进办公室。他只发现在黄昏渐临时分,他不想看日历,可他知道三十天中又有一天过去了。当他注意到这一点时,他便迫使自己看一眼日历。现在,正在举行一场赛跑,是他与他的租金之间和……他不知名的另外一个对手。或许那个对手就是在街上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

当他向办公室走去时,电梯工用一种怪异的、懒洋洋的、好奇的方式看他;每当他开口讲话时,他们并不是蛮横无礼地回答他,而是以一种漠不关心的拖腔,那种腔调似乎是说,它马上就会变成无礼了。他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或者说为了什么;他们只知道一个客户也不登他的门。他也出席海勒偶尔举办的聚会,因为奥斯顿·海勒要求他这样做;他听到客人们这样问他:“噢,你是个建筑师吗?请原谅,我一向跟不上建筑的潮流——你修建过什么?”当他回答了他们时,听见他们说:“噢,是的,的确。”既而就看到他们刻意表现出来的礼貌态度,那种礼貌告诉他,他是一个自己臆想中的建筑师,他们从未见过他设计出来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