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尔·华纳德(第7/45页)

他站起来,什么也没说,走出了房间。他再也没有去见过那个女孩。盖尔·华纳德以从不需要两次接受同一个教训为荣,以后的岁月里他再也没恋爱过。

二十一岁时,他在《新闻公报》的工作受到了威胁,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政治和腐败从没让他烦恼过,他对此也了如指掌;他的那些手下们收取了好处,在选举投票时帮着煽风点火。但是,当派特·马利甘,他辖区的警察局局长被陷害时,华纳德坐不住了,因为派特·马利甘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唯一正直的人。

《新闻公报》已经被诬陷马利甘的势力所控制。华纳德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他所了解的信息在大脑里排排队。这些信息能把《新闻公报》打入地狱。他的事业也会随之付诸东流,但那不重要。他不去想他的决定和他为自己事业定下的每条规定都背道而驰。这个罕见的冲动将他袭倒了,使他抛弃谨慎,成了一只动物,只剩下一种势在必得的欲望,因为他所要申明的正义是那样盲目。但是,他知道《新闻公报》的毁灭只是第一步棋,不足以拯救马利甘。

三年来,华纳德一直保留着一小块剪报。那是一篇有关腐败的社论,是由一家大报的著名编辑撰写的。他一直保留着,因为这是他读过的对正直最为壮丽的礼赞。他拿着那块剪报去见那位著名编辑,他要告诉他有关马利甘的事情,他们将联手打碎这台政治机器。

他步行穿过市区,来到那家著名报纸的办公楼前。他必须步行,这有助于控制他内心的愤怒。他被允许进入编辑室——他总有办法违反各种规则进入他想去的地方。他看见办公桌旁坐着一个胖子,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他没做自我介绍,而是把那块剪报放到了桌上,然后问道:“您还记得这个吗?”编辑扫了一眼剪报,又扫了一眼华纳德。这正是华纳德以前曾看见过的一瞥:砰的一声关上门的那个酒店主眼里的一瞥。“你怎么能指望我记住我写过的每一篇垃圾?”编辑问。

过了一会儿,华纳德说道:“谢谢。”这是他生命中唯一一次向别人致谢。这种感激是真挚的——他永远不必再买一次教训。但是编辑隐隐感觉到,他那短短的一声“谢谢”里有点儿什么不对劲儿的东西,而且极富震慑力。他不知道那是一则讣告,宣布了盖尔·华纳德的死亡。

华纳德又走回《新闻公报》,对那位编辑或那台政治机器,他毫无气恼可言。他只是为自己、为派特·马利甘、为所有的正直感到耻辱。他想到那些人,那些自己和马利甘心甘情愿成为其牺牲品的人,他感到无地自容。他想的不是“牺牲品”——他想的是“蠢货”。回到办公室,他写了一篇文采飞扬的社论,猛烈攻击马利甘队长。“哦,我还以为你同情那个可怜的杂种呢?”他的编辑高兴地说道。“我不会同情任何人的。”华纳德答道。

杂货商和船工们从没欣赏过盖尔·华纳德,但政治家们却恰恰相反。在和报纸打交道的几年中,他学会了如何与人相处。他的面部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表情——在他的余生都不会抹掉的表情,不能算是微笑,仿佛是对整个世界露出的一个静止的嘲笑。人们能够猜测到,他只是想嘲笑那些他们也想嘲笑的特殊事情。而且,对于一个对激情或神圣都平静如水的人,这是一桩乐事。

他二十三岁时,一伙政客打算赢得市政选举,需要一家报纸帮忙做宣传,于是买下了《新闻公报》。他们是以华纳德的名义买下的,华纳德将为这台政治机器赢来一个体面的门面,盖尔·华纳德成了主编。他不遗余力做政治宣传,为他的雇主们赢得了竞选。两年以后,他搞垮了那伙人,把它的领袖们都送进了监狱,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新闻公报》的唯一主人。

他的第一个举措就是扯下这幢建筑物门上的标志,扔掉报纸的老报头。《新闻公报》变成了《纽约旗帜报》。他的朋友们提出异议:“出版商不能改变报纸的名字。”华纳德答道:“我就要改变。”《纽约旗帜报》的第一场战役是为慈善事业筹款。《纽约旗帜报》用同样的版面同时刊出两篇报道:一则是一直努力奋斗的年轻科学家,在顶楼里忍饥挨饿,从事伟大的发明;另一则是一个女仆,一个被执行了死刑的杀人犯的心上人,正等待着私生子的出生。一篇报道引用了科学图表;另一篇报道——采用了一幅衣冠不整、表情悲戚、耷拉着嘴角的女孩照片。《纽约旗帜报》呼吁读者帮助这两个不幸的人。它为那个年轻的科学家筹到九美元四十五美分;为那个未婚母亲筹到一千零七十七美元。盖尔·华纳德召集员工会议,把登载两篇报道的报纸和所筹集到的钱放到桌子上,问道:“咱们这儿还有人不明白吗?”没人回答,于是他又接着说道:“现在,你们全都知道了《纽约旗帜报》是一份什么性质的报纸。”

盖尔·华纳德时代的出版商以在自己的报纸上张扬自我品质而自豪,盖尔·华纳德则把报纸和他的身心都交给一群乌合之众。《纽约旗帜报》在躯体上是一张马戏表演的海报,在灵魂上则是一场马戏表演。它要达到同样的目的——令人震惊、使人愉悦、获得认可;它要树立新形象,不是为一个人,而是为千百万人。盖尔·华纳德这样解释他的政策:“似乎可以这么认为,人类具有各种各样的美德,但恶习却是相似的。”他直视着提问者的眼睛,补充道,“我正在为世界上最大多数的人服务,我是这一主体的代表——确切点说,是为美德而行动,不是吗?”公众渴望违法犯罪、丑闻诽谤、情感伤痛,盖尔·华纳德满足他们的需求。他给予公众渴望得到的一切,同时还对他们那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却又感到羞耻的品位给予公正的评说。《纽约旗帜报》刊载杀人、放火、强奸、贿赂——用恰到好处的道义感冲击着每一个人,三个专栏面面俱到地支撑着同一个道义。“如果你让每一个人都坚守贵族操守,你将使他们感到厌恶。”华纳德说,“如果让他们放纵自我,会使他们恼羞成怒。但是将二者结合起来使用——你就会征服他们。”他刊登沦落风尘的女子、离婚、孤儿院、红灯区、慈善医院。“性第一,”华纳德说,“眼泪第二,撩起他们的欲火,让他们哭天喊地——你将会征服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