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46/79页)

她坚定地说:“好的,洛克。”

“等他走了以后,你从车上下来。路边有一大片空地,在大楼的对面,越过它就有一条壕沟。尽快去那条壕沟里,下去,在沟底趴下来。趴平。过一会儿你就可以回到车上去了。你得知道什么时候回去。保证有人看见你在车里,而且你的状况与车的状况大体吻合。”

“好的,洛克。”

“你明白了吗?”

“是的。”

“一切?”

“是的。一切。”

他们站在那儿。她只看见他的眼睛,还有他的微笑。

她听见他说:“晚安,多米尼克。”他走了出去,她听见他的车开走了。她想到了他的微笑。

她知道在他即将做的事情中,他并不需要她的帮助,他可以找个别的办法将守夜人支开。他让她在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因为——如果他不这么做的话,接下去发生的事她便无法承受。她知道那是考验。

他不想把事情说透。他希望她能明白,而且不表现出惧怕。她没能承受住斯考德审判,看见他受到世人的伤害,她被吓跑了,可是她决定在这件事情上帮助他。她非常平静地答应了。她是自由的,而他清楚这一点。

穿过长岛的黑暗漫长的路是平的,可是多米尼克觉得她好像在上坡。有这种感觉是不正常的:是上升的感觉,仿佛她的汽车在垂直加速。她一直把眼睛盯在路面上,可是她视野边缘的仪表盘看着就像飞机的两翼一样。仪表盘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过十分。

她觉得有趣,心想,我从没学过开飞机,现在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了。就像现在这样,畅通无阻,毫不费力,而且没有重量。那种感觉理应是在平流层才有的——或者是在星际太空?——那是人开始飘起来的地方,没有重力法则。任何重力的法则都没有了。她听到自己在大声笑。

就是上升的感觉……否则的话,她就会感觉正常了。她开车从没开得这样好过。她想,开车是枯燥的机械工作,所以我知道我现在头脑清醒;因为开车似乎很容易,就像呼吸和吞咽一样,是不需要注意力的即时功能。她在一个不知名郊区的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车,她拐过街角,她超过其他的汽车,她肯定今晚她不会遇上交通事故;她的车由一个遥控器导航——是她曾经读到过的自动射线——那是灯塔?还是无线电波?——而她只是坐在方向盘前而已。

这使她可以有空意识到一些琐碎的小事,感觉到漫不经心而且……不严肃,她想,完全不严肃。那是一种普通的,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如比空气更加透明的水晶一样透明的感觉。只不过是些小事:她的黑色薄丝绸短裙,套在她的膝盖上,她挪动脚的时候,脚趾在她那浅口无带的轻便舞鞋中伸展,黑色玻璃上的“丹尼餐馆”几个金色大字一闪而过。

她在某个银行家的夫人举办的晚宴上十分开心,他们都是盖尔的重要朋友,名字她现在记不大清楚了。晚宴在长岛的一个大庄园里举办,非常成功。他们看到她的到来是那么高兴,又是那么遗憾盖尔没有一起来。她吃光了摆在她面前的所有食物。她的胃口好极了——一如她童年少有的几次,那是当她在树林里玩了一天回来时,她妈妈是那么高兴,因为她妈妈怕她长大后得贫血症。

她在餐桌上讲述她童年的故事逗客人们开心,她把他们逗得哈哈大笑,那是她的东道主记忆中最开心的一次晚宴。后来,在一间窗户开向黑色夜空的起居室里——没有月色的夜空延伸在树林和草坪之外,一直到东河岸边——她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对周围的人们投以热情的微笑,令他们自由自在地谈论起对他们来说最最亲密的话题,她爱那些人,而且他们也知道他们被人爱着,她爱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人,有个女人说:“多米尼克,我不知道你竟然这么棒!”而她回答说:“我在世上无忧无虑。”

可实际上,除了注意到她手表上的时间外,她对其他的一切都不曾在意过——她想着必须在十点五十分以前离开那座房子。她不知道她应该说什么话来告辞,但是到了十点四十五的时候,她说得很得体,又令人信以为真,到了十点五十分的时候,她的脚已经踩在油门上了。

那是一辆上了篷的黑色跑车,内饰是红色的。她想,司机约翰真好,把那红色的皮革擦得那么亮。车上什么也不会剩下,它就像是为自己的最后一次出行作了最漂亮的打扮,实在是最合适不过了。就像是一个女人为她的初夜打扮一样。我没为我的初夜打扮过——我没有初夜——只是什么东西从我身上被扯掉了,还有牙齿间采石场尘土的那种味道。

当她看到汽车侧窗上映满黑色垂直条纹和很多光点时,她想玻璃怎么了。然后她意识到她在沿着东河行驶,而玻璃上映出的是纽约,就在河的对岸。她笑出了声,心想:不,这不是纽约,这是一张贴在车窗玻璃上的私人照片,它的全部,在这儿,在一块玻璃上,在我的手底下,我拥有它,它现在是我的了——她用一只手从炮台公园一直划到皇后区大桥——洛克,它是我的,我要将它送给你。

远远看来,那个守夜人的身影只有十五英寸高。等它变成十英寸时,我就开始,多米尼克心想。她站在车旁,希望那个守夜人能走得快一点。

那幢大楼就像在一个点上支撑着天空的一团黑色物体。天空其余的地方垂下来,亲密地从地面上低低掠过。最近的街道和房屋也离得很远,在那块空间边缘很远的地方,像小小的不规则凹痕,又像是一把破锯的锯齿。

她感觉她轻便舞鞋的鞋底下有一块大卵石,很不舒服,可是她不想动她的脚,那会发出声响的。她并不是一个人。她知道他就在大楼里的某个地方,就在离她一条街的某个地方。大楼里没有灯光,也没有声息,只有黑色窗户上的白色十字。他不需要灯,他对每一条走廊、每一个楼梯井都了如指掌。

那个守夜人越走越远。她猛地将车门拉开,把她的帽子和包往里一扔,然后用力把车门关上。穿过马路的时候,她听到砰的一声。她跑过那片开阔的土地,远离那座大楼。

她感觉到丝质的裙子贴在她的腿上,那正是飞行时那种可触知的目的,她要推开它,要尽快破除障碍。地面上有坑洞和干硬的麦茬。她跌倒过一次,可直到又跑起来时她才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