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47/79页)
黑暗中,她看见了那条壕沟。然后她便在壕沟底部跪下来,摊开四肢趴下去,她的嘴挨到了地面上。
她能感觉到大腿的肌肉在跳动,她在一次长时间的震动中将身子扭了一下,用她的腿、她的胸部、她胳膊上的皮肤去感受大地。那就像是躺在洛克的床上。
那声音简直像是一拳砸在她的脑门上。她感觉地面猛地往上一抛,把她震得站了起来,甩到了壕沟边缘。当天空像划破的一道口子慢慢穿过科特兰德大楼时,大楼的上半部分翘了起来,悬在那里不动。仿佛天空要将那大楼劈成两半。然后,那道口子变成了蓝绿色的光。接着大楼就没有了上半部分,只有窗棂、直梁在空中翻飞。大楼在空中散开,一长条细细的红色火舌从中央喷射而起,又是一声爆炸,接着又是一声,一道刺眼的闪光,然后,河对岸摩天大楼的玻璃窗格像装饰灯一样闪起了光芒。
她忘记了他命令她趴倒,忘记了自己还站着,忘记了玻璃和扭曲的钢筋雨点般落在她的周围。在那刺眼的闪光中,大楼的墙体向外倒去,整座楼就像喷薄而出的朝阳一样敞开了。她想到他在那里,那边的某个地方,那个不得不去破坏的建筑师,他对大楼的关键部位了如指掌,他在压力和支撑之间进行过最细致的权衡;她想到他选择这些关键的部位,安放好炸药——一个医生成了杀人凶手,立刻便熟练地穿透了心脏、大脑和肺部。他在那里,他看见了这一切,然而这对于他来说比对大楼更为残忍。可是他就在那儿,而且欢迎着它。
她看见城市在半秒之间被笼罩在光明之中,她能看见被炸到几英里外的窗架和上楣,她想到被这火舌舔舐的黑暗的房间和天花板,她看见天空映衬下被照亮了的塔尖。这是她的城市,也是他的。“洛克!”她尖叫。在爆炸的轰鸣中,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然后,她跑过那片空地,来到那个冒着烟的废墟前,跑过碎裂的玻璃,每一步都踩得很结实,因为她喜欢那种痛。现在再也没有什么痛苦能让她觉得痛了。一片尘土停滞在那片空地上空,像个凉篷。她听到警报的尖叫声在远处响起。
尽管汽车的后轮被一块锅炉烟囱压扁了,还有一扇电梯门压在车篷上,但它还是一辆车。她爬到座位上。她必须看上去就像坐在那里没有动过一样。她一把一把地将碎玻璃从地板上收集起来撒在自己的膝盖上,头发上。她捡起一片锐利的碎玻璃,划破了颈上、腿上、胳膊上的皮肤。她感觉不到疼痛。她看着鲜血从胳膊上涌了出来,顺着膝盖流下去,浸透了那黑色的丝绸,在她的大腿之间滴落。她的头向后倒过去,嘴张着,喘着气。她不想停下来。她自由了。她做得天衣无缝。她不知道她割破了一根动脉血管。她感觉自己那么轻。她在嘲笑重力法则。
当她被赶到现场的第一批警察发现时,已经不省人事,体内只剩下了几分钟的生命。
13
多米尼克扫视了一圈顶楼公寓的卧室。这是她准备熟悉的第一个环境。她知道经过很多天的住院治疗后,她被送到了这里。卧室似乎涂上了一层光做的漆,是那种照亮一切的水晶的透明,她想;它还在;它会永远存在。她看见华纳德站在她的床前。他观察着她,看上去很开心。
她记得在医院里见过他。那时他看着可不开心。她知道医生告诉他她活不下来了。她本想告诉他们所有人,她会活下来的,说她现在别无选择,只有活下来。只不过,告诉那些人任何事情似乎都不重要,从来都不重要。
现在她回来了。她能感觉到绷带缠在她的喉咙上、腿上、左胳膊上。可是她的手放在面前的毛毯上,纱布已经取掉了,只留下一些淡红色的浅痕。
“你这个该死的小傻瓜!”华纳德高兴地说,“你为什么做得这么出色?”
靠在白色的枕头上,她光滑的金色头发,以及那白色的高领病号服,使她看上去甚至比儿时都要年轻。她脸上流露出安详的神色——人们曾期望在儿时的她身上出现却从未见过的神色:完全意识到的确定、单纯和宁静。
“我没有汽油了。”她说,“我在车里等着,突然……”
“我已经把这个故事告诉警察了。那个守夜人也讲过了。可是你难道不知道使用玻璃要谨慎?”
盖尔看上去很安心,她想,也很自信。对他来说这件事同样改变了一切;以同样的方式。
“并不痛。”她说。
“下一次你想扮演无辜的局外人时,让我培训一下你。”
“不过他们还是相信了,不是吗?”
“噢,是的,他们相信了。他们不得不相信。你差点死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去救那个守夜人的命,却几乎搭上了你的性命。”
“谁?”
“霍华德,我亲爱的。霍华德·洛克。”
“他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宝贝,你不是在接受警察的质询。不过,你会的,而且你还要表现得比这更令人信服一些。可是,我确信你会成功的。他们不会想到斯考德审判的事儿上去的。”
“噢。”
“你那时做了,就永远会做。不管你对他怎么看,你对他作品的看法总是与我的一致。”
“盖尔,你高兴我这么做吗?”
“是的。”
她看到他正低头注视着她放在床上的那只手。然后他跪下来,把嘴唇压在她手上,他并没有举起她的手,也没有用手指去碰它,只是用嘴唇去吻它。他只能允许自己这样承认他为她住院的那些日子付出了什么。她举起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她想,如果我死了,对你来说反而会好一些,盖尔,可是你会没事的,那是不会伤害你的。世界上已经没剩多少痛苦的事了,没有什么能比我们还在一起这个事实更令人痛苦:他,你,还有我——所有重要的事情你都已经明白了,尽管你还不知道你已经失去了我。
他抬起头,站起身来。“我不是有意要责怪你。原谅我。”
“我死不了,盖尔。我感觉好极了。”
“你看上去是好极了。”
“他们逮捕他了吗?”
“他已经获得了保释。”
“你很高兴?”
“我高兴你这样做,而且是为他做的。我高兴他做了这件事。他必须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