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小说 第二章 乔治·S·佩金斯(第4/6页)
“这边走,”他低声说道,“别出声……这边。”
他领她上了楼梯,她像一道影子似的跟在后面。他沉重的脚步拖拖拉拉,却听不到一丝她的脚步声。
他关上房门,拉好百叶窗。他站在那里,盯着她苍白的脸,狭长的嘴,还有睫毛阴影里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见过了太多东西,那双眼睛像一个声音,像很多声音,诉说着他想了解的什么事情,然而只有一个短暂的声音,最后那个声音,可以让他知道它们到底在诉说什么。
“你……”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凯伊·贡达。”
“是的。”她说。
她把手袋扔到他的床上,又摘下帽子,扔到他的梳妆台上。她拽下手套,他看着她那修长而透明的手指,看着她幻觉一般的双手,一时间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他们真的在抓你吗?”
“警察,”她说,然后又冷静地补充道,“因为谋杀,你知道的。”
“听着,他们不会抓到你的。不是你,那讲不通。如果有任何事情我可以……”
他止住了话头,用手捂住嘴。走廊里传来逼近的脚步声,沉重、匆忙的脚步声。拖鞋裸露的鞋跟敲打着地板。
“乔治!”佩金斯夫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怎么了……亲——亲爱的?”
“刚刚谁按的门铃?”
“没……没人,亲爱的。有人搞错地址了。”
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听着拖鞋声沿着走廊渐渐远去。
“那是我妻子,”他轻声说道,“我们……我们还是小声点儿比较好。她还好啦,但是……她肯定不能理解。”
“如果他们发现我在这儿,”她说,“你也会很危险。”
“我不在乎……我对那些不在乎。”
她缓缓地露出了笑容,就是他曾在银幕上看到过无数次的那个笑容。可是现在这张脸就在他面前,他可以看见她那苍白的双唇上一抹淡淡的红。
“这样,”他眨眨眼睛,无能为力地伸出双手,“用不着有什么拘束,你可以睡在这里。我……我下楼去客厅……”
“不用了,”她说,“我不想睡觉。你待在这里吧,跟我一起,我们有不少事情可以聊。”
“噢,是的,那当然……嗯……聊什么呢,贡达小姐?”
她坐到床上,没有应声,就好像这辈子她一直都住在那儿似的。
他坐在椅子的边沿,把旧睡衣的前襟紧紧地对在一起,心里模糊而痛苦地想着,真希望自己当时买下了百货公司打折促销的那件新睡衣。
她用那双苍白而探究的大眼睛看着他,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他眨了眨眼,清清嗓子。
“今天夜里挺冷的。”他喃喃地说道。
“是啊。”
“这就是加利福尼亚的天气……所谓的黄金西岸,”他又说道,“白天阳光普照,但是冷得跟……而夜里就变得更冷。”
“有时候是这样。”
他感觉到,她好像抓住了自己内心深处什么地方的某种东西,然后用她那奇异的蓝色手指拧住,正在往外拽。这让他一阵疼痛,一阵很久之前曾经历过的疼痛,而此刻,知道自己可以再度体验,他不禁无法呼吸。
“是啊,”他说,“夜里真的挺冷的。”
她说:“给我支烟。”
他跳起来,在衣服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盒烟,举到她的面前。烟盒摇晃着。他划了三根火柴才划燃了一根。她往后靠去,一个红点在香烟的一头摇晃。
“我……我抽的就是这种,”他喃喃地说,“抽完嗓子不会难受,是的。”
为了看到这个纤细的黑色身影坐在他的拼布被子上,他已经等了四十年——四十年。他并不相信这个梦想会实现,可是他一直在等。他知道自己一直在等。他想对她说些什么呢?
他说:
“乔·塔克——我的一个朋友——乔·塔克,他现在改抽雪茄了。不过我不抽,从来没抽过。”
“你有很多朋友吗?”她问。
“是的,当然,那当然。这是好事。”
“你喜欢他们吗?”
“当然,我挺喜欢他们的。”
“那他们喜欢你吗?他们尊敬你吗?在街上碰到会毕恭毕敬地跟你打招呼吗?”
“嗯……嗯,差不多吧。”
“你多大年纪了,乔治·佩金斯?”
“到六月份就四十五岁了。”
“要是你丢了工作,流落街头,你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你会一个人孤独地待在昏暗的大街上,朋友走过时都当你是空气。你想尖叫,或者想冲上去跟他们讲话,但是没有人理睬,没有人应答。这样的日子不太好过,不是吗?”
“怎么会……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会发生这种事呢?”
“当他们发现我在这儿的时候。”她冷静地说。
“听着,”他说,“你不用担心,没人会发现你的。我也一点儿都不害怕。”
“他们恨我,乔治·佩金斯。他们恨所有跟我站在一边的人。”
“他们干吗要恨你?”
“因为我是杀人犯,乔治·佩金斯。”
“要我说,我才不信。我连问都不会问你,我就是不信。”
“如果你说的是格兰顿·塞尔斯的话……不,还是不要提他。我们不提他。尽管如此,我还是个杀人犯。比如我来了你这儿,然后我也许会毁了你的生活——你四十五年来积累下的一切。”
“那无关紧要,贡达小姐。”他低声说道。
“你经常去看我的片子吗?”
“经常去。”
“你看完出来的时候开心吗?”
“是的,当然了……不不,我觉得也许不太开心。有意思,我之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贡达小姐,”他突然说道,“如果我告诉你的话,你不要笑话我。”
“当然不会。”
“贡达小姐,我……我每次看完你的片子,回家之后都会哭。我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抱头痛哭,每次都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成年人来说,这样做很傻……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贡达小姐。”
“我知道。”
“你知道?”
“我跟你说了,我是一个杀人犯。我会杀死很多东西。我杀死人们生活的目标。但他们还是会来看我的片子,因为只有我才能让他们意识到,他们希望这种东西被杀死。他们希望自己能够为了更伟大的目标而生活。或者他们认为自己正在这样生活。而这就是他们全部的骄傲——他们认为,他们说,他们正在为了更伟大的目标而生活。”
“我——我恐怕没有听懂你说的,贡达小姐。”
“总有一天你会理解的。”
“不过,”他问道,“那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