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跨越海峡(第7/9页)
当我开车离开渡船的时候,总有一种想走海关的红色通道的欲望。我从来没有携带过量的免税商品;从来没有带植物,或狗,或药品,或生的肉类,或军械;可是我总是不知不觉地想转过车轮,朝红色通道开去。从欧洲大陆归来,而没有东西需要拿出来展示一番,总让人有一种人关的失败感。先生,请读一下这个!好的。看明内了吗,先生?看明内了。有需要报关的东西吗?有,我要申报一小盒的法国流感,一腔对福楼拜的危险的热爱,一种看到法国路标时的童稚般的快乐以及一份在向北望时所见到的光的喜爱。这些需要交关税吗?
应该要交啊。
哦,还有,我买了这块乳酪。一种布里亚——萨瓦兰乳酪。我后面的那个人也买了一块。我告诉他,乳酪总是要申报关税的。乳酪啊。
但愿你没有觉得我变得故作神秘,顺便说一下。如果说我变得令人生厌,很可能是因为我感到窘迫的关系。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正面。但我确实想把事情变得容易。神秘很简单;清晰才是最难做到的。不写任何曲调比写曲调容易。不押韵比押韵简单。我倒不是说,艺术应该像一包种子1:的说明书那样清晰明了。我是说,如果你知道故弄玄虚的人是故意不想清晰明了的,你会更信任这样的人。你相信毕加索,因为他能够像安格尔一样作画。
可是有什么用?我们需要知道什么呢?并不是想知道所有一切。所有的一切让人眼花缭乱。直截了当同样让人眼花缭乱。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你的正面照催人入眠。福楼拜在他的肖像画和照片中0光总是看着别处。他不看着你,你就无法捕捉住他的目光;同时,他不看着你,是因为你的肩膀没有你肩头远处的景色有意思。
直截了当让人迷惑。我告诉你,我名叫杰弗里·布拉斯韦特。那有用吗?有点,至少比“布”或“杰”或“那人”或“那个喜欢乳酪的人”要强一些。然而如果你没有见过我,那么从这个姓名中你能得出什么呢?中产阶级的职业人;也许是律师;留一把胡子,这暗示着也许带有欺骗性——过去在军队里待过;有一个理智的妻子;逢周末会去划划船;喝杜松子酒而不喝威士忌;还有吗?
我是——过去是——医生,第一代职业阶层;如你所见,虽然过去在军队里待过,那是我这个年龄的人无法避免的,但我没有留胡子;我住在埃塞克斯,最没个性因而成了家乡最受欢迎的人;喝威士忌,不喝杜松子酒;根本不穿斜纹软呢服装;不划船。瞧,差不多,可是还不够。至于说我的妻子,她并不理智。理智,那是最不适合用在她身上的字眼。我说过,人们给软质干酪注射,防止它们熟得太快。但它们总会成熟;那是它们的本质所决定的。软质乳酪要塌陷,硬质乳酪坚硬不变。但都会发霉。
我本打算把我的照片放在书的前面。不是虚荣;只想对人有些帮助。但恐怕那是一张老照片;大约十年前拍摄的。我没有时间更近一些的照片。你会发现一点:过了某个年纪,人们不再给你拍照。或者说,人们只在生日、婚礼、圣诞这样的正式场合给你拍照。一个带着红扑扑的脸蛋与快乐的神情的人,在朋友与家人中举起酒杯——这个证明有多真实,有多可信?我结婚二十五年纪念日的照片会透露出些什么呢?当然不是实情;因此也许还不如没有拍摄。
福楼拜的外甥女卡罗琳说,“在他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他后悔没有妻儿老小。但是她的叙述是多余的。他们在拜访了一些朋友后一起沿着塞纳河散步。”他对我说:‘他们不错。'指一个有诚实可爱的孩子的人家。‘对,'他忧郁地重复说,‘他们不错。'我没有去打乱他的思绪,只是默默走在他身旁。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散步。”我倒宁可她打乱了他的思绪。他是不是指妻儿老小呢?我们应该把他的话不仅仅看作是一个身在诺曼底、心想埃及或身在埃及、心想诺曼底的人的一种反射性的反常反应吗?他是不是不仅仅在赞美他们刚刚拜访过的那家人家的优越之处?总之,他如果想为婚姻制度本身唱赞歌的话,他可以转向他的外甥女,悲叹他孤独的人生,并承认“你做得不错”。当然,他没有这么做;因为她做得不好。她嫁给了一个懦弱的人,这个懦弱的人变得一贫如洗,于是为了挽救她的丈夫,她使她的舅舅也破产了。卡罗琳的例子很有启迪作用——使福楼拜在忧郁中大受启发。
她自己的父亲像她后来的丈夫一样,也曾是个懦弱的人;古斯塔夫取代了他。在卡罗琳的《私人日记》中,她回忆了她小姑娘时舅舅从埃及归来的情景:一天晚上他出乎意料地回到了家中,唤醒了她,把她从床上抱了起来,看到她的睡袍长得超过了她的双脚,他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在她的脸上亲热地吻个不停。他刚刚从外面进来:他的胡子都是冰冷冰冷的,沾着露水,湿漉漉的。可把她吓坏了,当他把她放下时,她松了一口气。这难道不正像教科书上那样,讲述了一位长期不在的父亲——从战场上、从生意场上、从国外、从慈善活动中、从险情中——惊天动地的归来情景?他对她疼爱有加。在伦敦,他抱着她游览了世界博览会;这次,在人山人海中,她待在他的怀里感到非常快乐与安全。他教她历史:讲派洛皮德与伊巴密农达的故事;他把一把铁铲和一桶水拿进花园,他要在花园里给她造上课用的半岛、岛屿、海湾以及海角,教她学习地理。她深爱着与他一起度过的童年生活,这段童年生活的记忆使她经受住她长大后生活中的种种不幸。在1930年,在她八十四岁的时候,卡罗琳在艾克斯莱班遇到丫威拉·卡瑟,回忆起八十年前在古斯塔夫书房的角落里的一块地毯上度过的光景:在让她骄傲的严格保持的安静氛围中,他在伏案工作,她在埋头阅读。”当她躺在属于她的角落里的时候,她喜欢这样想:她是被一头强大的野兽一老虎或狮子或熊——关在了一个笼子里,而这头野兽早已把他的看守人吞吃了,任何别人想要打开他的门,他都会扑向这个人,但是与这头野兽在一起,她‘相当安全和骄傲',她一边说,一边吃吃笑了起来。”可是,后来成人的各种需求出现了。他给她的教育很糟糕,于是,她嫁了一个弱者。她成了一个势利市侩之人;她一心只想着时髦的社交活动;以至于最后想把她的舅舅从这所房子里撵出去,这所房子中最有用的东西已深深印入她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