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热病之树(第10/12页)

邱园如今在这场比赛中已经远远落后,班克斯爵士最终的确试图在喜马拉雅山区种植金鸡纳树,但是没有亨利的专业知识,计划因此延滞。英国人投入钱财、精力和焦虑,在错误的海拔种植错误的金鸡纳树种,这些亨利都知道,而且带着冷酷的满足感。到了十八世纪九十年代,由于难以取得良好的金鸡纳树皮,每星期都有不计其数的英国公民和臣民死于疟疾,而荷兰人却身强体壮地大步前行。

亨利欣赏荷兰人,也与他们合作愉快。他不费力气就能理解这些人——这些勤奋不懈、挖沟渠、喝啤酒、心直口快、清点钱币的加尔文教徒。他们从十六世纪便建立起商业秩序,天天晚上都安然入睡,肯定是上帝希望他们赚大钱。荷兰人是一个由银行家、商人和园艺家组成的国家,他们喜欢自己的展望,犹如亨利喜欢自己的展望(换句话说,缀着金光闪闪的利润),因此他们用高涨的利率挟持了全世界。荷兰人不以亨利的粗鲁举止或攻击性态度评断他。没过多久,亨利和荷兰人让彼此变得奇富无比。在荷兰,有些人称亨利为“秘鲁王子”。

亨利现在是三十一岁的富翁,已到了该好好安排自己下半辈子的时刻。首先,他现在有机会完全脱离他的荷兰伙伴,拓展自己的业务,于是他仔细评估了自己的几个选择。他对矿物或宝石不感兴趣,因为缺乏对矿物或宝石的专业知识。对造船、出版或纺织亦是如此。那么,就选择植物吧。可是,该选择什么植物?亨利不想从事香料贸易,尽管可从中获取非常庞大的利润。从事香料贸易的国家已经太多,而且据亨利所知,为抵御海盗和各国海军袭击所花费的支出远超过获利。对于食用糖或棉花贸易,他同样不信任,因为觉得有潜在的危险,而且成本太高,同时本身离不开奴隶制。亨利不想跟奴隶制沾上边—— 并不是因为他觉得败坏道德,而是因为他认为这不符合经济效益,不干净利落,而且成本太高,还被全球最心狠手辣的中介人掌控。真正最让他感兴趣的是药用植物——一个尚未有任何人从中充分获利的市场。

那么,就选择药用植物和制药业吧。

接下来,他得决定去哪里定居。他在爪哇拥有一个漂亮的庄园,有一百个仆役,但是那里的气候过去几年来使他生病,这些热带病在他的后半生定期损害他的健康。他需要一个气候较温和的定居地。要他再去住英国,那得砍断他的胳膊。他不喜欢欧洲大陆:法国住满了惹人讨厌的人;西班牙则腐化且不安定;俄罗斯,不可能;意大利,荒诞;德国,刻板;葡萄牙,在走下坡路。荷兰,尽管对他示好,却显然很乏味。他认为,美国是一种可能。亨利不曾去过那里,却听说过充满前景的事,而费城——这一新兴国家的繁华首都 ——尤甚。据说那是个再好不过的运输港,位居美国东岸中心,住满务实的贵格会 教徒、药学家和勤奋的农民。据传言,那儿没有傲慢的贵族(不同于波士顿),没有害怕享乐的清教徒(不同于康涅狄格州),也没有讨人厌、自命清高的封建王公(不同于弗吉尼亚州)。该城建立在种种稳健原则之上:宗教宽容、新闻自由,还有威廉·潘恩 建造的美好景观——此人在澡盆内栽种树苗,而且把自己的城市想象为一座培育植物与创意的巨大温室。费城欢迎每一个人,所有的人——当然犹太人除外。听说了这一切,亨利觉得费城是一片未实现利润的辽阔土地,他打算把那个地方转化成自己的优势。

然而,在定居任何地方之前,他得先娶个老婆,而且——因为他不是傻子——他需要一个荷兰老婆。他要一个聪明体面、不轻佻的女人,荷兰是能找到她的最理想地点。亨利这些年来时而召妓享乐,甚至在他的彭阿伦岸庄园养了个爪哇女孩,但眼下是该娶老婆的时候了。他想起多年前,一个明智的葡萄牙船员告诉过他:“想过美满幸福的日子很简单,亨利,挑个女人,而且要挑得好,从此对她俯首称臣。”于是他乘船回荷兰挑老婆。他挑得又快又准,从古老的范·迪文德家族当中挑了个老婆,该家族连续几代都是阿姆斯特丹霍特斯植物园的管理人。霍特斯是欧洲一流的植物研究园——是历史上植物、学识与商业之间最古老的联系之一——能成为其管理人,范·迪文德家族始终备感荣幸。他们不是贵族世家,肯定也不是富人,但是亨利并不需要一个富有的女人。范·迪文德是个有家学渊源的欧洲世家——这才是他所仰慕的。

不幸的是,这种仰慕并不是相互的。目前的家族族长兼霍特斯总主管(还是个栽种观叶芦荟的高手)雅各布·范·迪文德听说过亨利,并且对他听到的亨利的所作所为很不喜欢。他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偷窃史,还知道他为了钱背弃自己的国家。这可不是雅各布赞同的行为。雅各布是荷兰人,没错,也喜欢自己的财富,但他不是银行家,不是投机者。他不以一个人累积的金子来衡量他的价值。

然而,雅各布有个女儿,可谓是非常好的人选——至少亨利这么认为。她的名字叫比阿特丽克斯,她既不难看也不漂亮,这似乎恰好适合娶作老婆。她身体结实,没有胸部,像个完美的小酒桶,亨利遇见她时,她正朝老处女的年纪滚去。对大多数求婚者的品位而言,比阿特丽克斯受过太多教育,令人畏惧。她通晓五种现存语言和两种绝迹的语言,在植物方面的专业知识可与任何男人相较。显然,这不是一个轻佻的女人,她绝不是起居室的摆饰。她身上穿的全部色系,让人联想到普通的麻雀。她对激情、浮夸和美貌大感怀疑,只对稳重可靠的事情抱有信心,她信任累积的智慧甚于冲动的本能。亨利视她为可靠的压舱物,而这正是他希望得到的。

至于比阿特丽克斯看上亨利哪一点?在这里,我们碰到了一个难解之谜。亨利长得不帅,他肯定也不文雅。坦白说,他那张红润的脸、那双大手和粗鲁的举止,使他看上去像个乡村铁匠。在许多人眼里,他看上去既不稳重也不可靠。亨利是个鲁莽、粗俗、好斗的男人,在全世界各地都有仇敌。过去几年,他变得有些酗酒。哪个正派的年轻女子愿意选择这样的人当丈夫?

“此人没有原则。”雅各布反对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