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热病之树(第11/12页)
“喔,爸爸,你这么说肯定不对,”比阿特丽克斯冷冷地纠正他,“惠特克先生有许多原则,只不过不算最好的原则。”
确实,亨利很有钱,因此一些旁观者猜测,比阿特丽克斯或许比自己表现出来的更欣赏他的财富。同时,亨利打算带他的新婚妻子去美国,因此或许——当地的三姑六婆议论纷纷——她有什么不光彩的私人原因,必须永远离开荷兰。
其实事实再简单不过:比阿特丽克斯嫁给亨利,是因为她看上他这个人。她喜欢他的精力、他的智谋、他的优势、他的前景。他是一个粗人,没错,可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娇娇女。她尊重他的坦率,就像他也尊重她的直来直往。她明白他要她做什么,也确信自己能与他共事——甚至还可能稍微驾驭他。于是,亨利和比阿特丽克斯快速而坦率地结为同盟。对于他们的结合,只能用一个准确的单词形容,一个荷兰的商业用词:partenrederij——以诚信交易和正大光明为基础的合作关系,今天的承诺带来明天的利润,双方的合作会为美好的未来做出同等贡献。
她的父母和她断绝关系。更准确的说法是,比阿特丽克斯和他们断绝关系。他们是一个严厉的家庭。他们对她的婚姻持反对意见,而范·迪文德家族之间的反对意见,往往是不可更改的定论。在选择亨利、选择动身去美国后,比阿特丽克斯再没有与阿姆斯特丹联系。她最后一眼看到的家人是她十岁的弟弟迪斯,他扯着她的裙角,为她的离去而号啕大哭,喊道:“他们夺走了她!他们夺走了她!”她把她弟弟的手指头从她的裙角掰开,对他说,再也不要在大庭广众下掉眼泪、丢人现眼,然后转身就走。
比阿特丽克斯带着她的私人女仆来到美国——一个很能干的胖女人汉娜克·德格鲁特。她还从父亲的藏书室里,拿到一本罗伯特·胡克一六六五年出版的《显微制图》,和一本极其珍贵、莱昂哈特·福克斯的植物图鉴概论。她把几十个口袋缝在她的旅行服装里,口袋里装满霍特斯最珍稀的郁金香球茎,全都以苔藓裹得严严实实。她还带了数十本空白账簿。
她已经开始规划她的藏书室、她的花园,看起来,还有她的财富。
比阿特丽克斯和亨利在一七九三年初抵达费城。这座城市没有城墙或其他防御工事保护,当时由一个繁忙的港口、几个街区的商业和政治行业、林林总总的农庄和几个豪华新庄园组成。这是一个有无限生产可能的地方——俨然是极具发展潜力的冲积河床。一年前,美国的第一银行才在这儿开张。整个宾夕法尼亚州正在和自己的森林搏斗——拥有斧头、牛群和抱负心的当地居民正在取得胜利。亨利买下三百五十亩的斜坡牧场和斯库尔基尔河西岸仍未开发的林地,有意在能够取得更多土地时再多买一些。
亨利原本计划在四十岁以前致富,但是正如俗话说的那样,他相当卖力地赶自己的马,因此提早到达目的地。他现在才三十二岁,在银行却已积攒了许多英镑、弗罗林、基尼 ,甚至俄币戈比。他的目标是变得更富有,不过现在,既已来到费城,到了该摆个架子的时候了。
亨利将自己的土地命名为“白亩”,与他的姓氏发音近似,并立即着手建造一栋帕拉第奥风格的豪宅,远比该城所能看到的任何私人建筑更漂亮。房屋本身以石头砌成,规模庞大、比例平衡,有精美的东亭和西亭,南面是柱廊,北面是宽敞的露台。他还盖了一间豪华马车房,一个大熔炉,和一间古怪的门卫室,还有几间植物房——包括日后的第一批独立温室、仿效邱园的著名建筑而建的橘园,并开始建造规模惊人的玻璃暖房。沿着斯库尔基尔河的泥泞河岸——不过五十年前,印第安人在此采集野生洋葱——他建了自己的私人驳船坞,正像泰晤士河沿岸古老庄园的私人船坞那样。
当时费城的人大体上仍然生活节俭,可是亨利设计的白亩庄园,却大胆违背了节俭的理念。他要让这个地方洋溢着奢华。他不怕让人忌妒。事实上,他发现让人忌妒是件好事,也是很好的商机,因为忌妒吸引众人接近你。他家的设计,不仅从远处看显得壮观——从河上看去很显眼,高高耸立,冷静地俯瞰另一边的城市——同时每一处细节都表现出财富。每个门把都必须是黄铜,所有的黄铜都必须闪闪发亮。家具直接从伦敦家具制造商塞登运来,墙上贴有比利时壁纸,瓷盘则来自广东,酒窖存有牙买加朗姆酒和法国红葡萄酒,灯具在威尼斯手工吹制而成,房屋四周的紫丁香在奥斯曼帝国时代第一次绽放。
他任凭关于自己很有钱的谣言滋生蔓延。像他这样有钱,让人们想象他更有钱也无妨。当左邻右舍开始交头接耳,说亨利的马穿银鞋时,他让他们继续相信此事。其实他的马没穿银鞋,而是和大家的马一样穿蹄铁,况且还是亨利亲手钉的蹄铁(他在秘鲁学得这项技艺,利用简陋的工具为可怜的骡子钉蹄铁)。但是当谣言使人喜悦、使人惊叹的时候,他们为何需要听实情?
亨利不仅明白财富的吸引力,也明白权力具有的更为神秘的吸引力。他知道自己的庄园不仅要令人眩目,也要令人震慑。路易十四带访客游览自己的花园,并非作为有趣的消遣,而是一种示威的表现:每一株奇花异草、每一口闪耀的喷泉和所有价值连城的希腊雕像,都只是一种手段,向世界传达一则明确的讯息:你们最好不要向我宣战!亨利希望白亩庄园能表达出相同的感觉。
亨利同时也在费城港口边建了一个大仓库兼工厂,用来收纳来自世界各地的药用植物:吐根、苦木皮、大黄、愈创树树皮、土茯苓和菝葜。他和一个身材魁梧、名叫詹姆斯·加里克的贵格会药剂师合伙做生意,两人立即开始加工药丸、药粉、药膏和药剂。
他和加里克的生意开始得正是时候。一七九三年夏季,一种传染性黄热病侵袭费城。大街小巷处处横尸,孤儿紧抓着他们死在街头的母亲不放。人们一对儿一对儿、一个家庭一个家庭、几十个几十个地成串死去——他们从咽喉、内脏涌出令人作呕的乌泥,走向死亡之路。当地医生断定,唯一可行的治疗方法,是通过反复呕吐和腹泻的方式,给病人进行更进一步的强烈净化。而世界上最知名的泻剂是一种叫药喇叭的植物,亨利已经从墨西哥大批进口这种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