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热病之树(第6/12页)

他下了船,领取工资后,就搭便车到伦敦去。伦敦城既肮脏又恐怖。一七八○年对于英国是可怕的一年,暴民,暴力事件,反教皇制的偏见,曼斯菲尔德勋爵家被彻底烧毁,约克大主教的袖子被扯破,还被当街扔到他脸上,监狱被攻陷,还有戒严令——亨利对这些却一无所知,也不关心。他一路走到苏豪广场三十二号,直接走到班克斯的私人住所。亨利敲了门,报上自己的名字,站在那里准备接受自己的奖赏。

班克斯送他到秘鲁。

那正是亨利的奖赏。

发现亨利站在门口,班克斯傻了眼。过去几年来,他几乎忘了这小子,尽管太聪明也太客气的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班克斯脑子里装着数量惊人的信息,承担着许许多多的责任。他不仅负责邱园的扩张计划,还监督并资助世界各地不计其数的植物学调查。十八世纪八十年代抵达伦敦的船,几乎没有一艘不曾载有将送往班克斯爵士手中的植物、种子、球茎或插枝。除此之外,他在上流社会占有一席之地,掌控欧洲的每一项科技新发展,上至化学、天文学,下至羊的繁殖。简言之,班克斯爵士是个极其忙碌的绅士,在过去四年中,他想到亨利的时候,并不像亨利想到他的时候那么多。

尽管如此,在他开始回想起果树栽培师的儿子时,他准许亨利进到他的私人书房,并倒了一杯波特酒给他,但亨利婉拒了。他叫这小伙子把旅程的一切都告诉他。当然,班克斯早已知道决心号已平安抵达英国,也收到纳尔逊先生沿途寄来的信,可亨利却是班克斯遇到的第一个活着下船的人,因此班克斯想起这小子是什么人之后,满怀好奇地欢迎他。亨利讲了近两个小时,对植物和个人情况做了详尽的描述。必须指出的是,他的描述方式与其说是机敏婉转,不如说是随心所欲,这使得他的报告更为珍贵。叙述近尾声时,班克斯发现自己得到许多饶有兴味的讯息。班克斯最喜爱的,莫过于知道别人不晓得他已经知道的事,而此时——早在决心号经官方正式润饰过的航海日志发表之前—— 他就已知道库克第三次远征的种种遭遇。

亨利的叙述,逐渐让班克斯刮目相看。班克斯看得出来,亨利过去几年与其说是研究植物,不如说是征服植物,如今他已拥有成为一流栽培家的潜力。班克斯意识到,他必须抢在别人抢走这小子之前留住他。班克斯本身就是个连环抢劫家,他经常运用自己的财富和名声,从其他机构和探险队抢走大有可为的年轻人,让他们进邱园服务。很自然地,多年来他同时也失去过一些年轻人——被富地主挖墙脚,去从事薪资稳定、优渥的园艺工作。班克斯不愿失去这小子,他下定决心。

亨利或许缺乏教养,但班克斯不介意缺乏教养,只要他能称职。大英帝国出产的自然学家多不胜数,可他们多半不是傻瓜就是外行。同时,班克斯急需新的植物品种。他虽然乐意亲自从事远征,可他已年近半百,深受痛风之苦。身体肿痛的他,大部分时间都被困在自己的书桌椅上,因此他必须派遣搜集者来接替自己。寻找搜集者并不像许多人认为的那么简单。身体健壮的年轻人并不像大家期望的那么多——愿意赚取少得可怜的薪资,然后在马达加斯加死于疟疾、在亚速尔群岛外海遭遇海难、在印度遭海盗袭击、在格林纳达被俘,或者在锡兰就此永远消失。

策略就是,让亨利觉得仿佛自己已经注定要永远为班克斯服务,并且不给这小子任何时间考虑,不让其他人有机会劝他别这么做,不让他爱上某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女孩,不让他规划自己的未来。班克斯必须让亨利相信,未来是预先安排好的,而亨利的未来已经属于邱园。亨利是充满自信的年轻人,但是班克斯知道自己所拥有的财富、权力、声望和地位,使他在此时占有优势——事实上,赋予他“上帝之手”的形象。策略就是,坚定快速地运用这只手。

“干得好,”亨利转述过自己的故事之后,班克斯说道,“你做得相当好,下星期我要派你去安第斯。”

亨利想了一会儿:安第斯是哪里?是岛?是山?还是一个国家?像荷兰一样?

但是班克斯继续讲下去,仿佛一切都已决定,“我正在资助一项秘鲁的植物学调查,下星期三出发。罗斯·尼文先生将是你的领队。他是一个卖力的老苏格兰人——老实说,或许老了点儿——可他和你遇上的任何人一样能吃苦。他了解他的树,而且我敢说,他也了解他的南美洲。这种工作我比较喜欢用苏格兰人,不喜欢英格兰人,你懂吧。他们比较稳定冷静,比较适合义无反顾地追求目标,正是外派人员的理想人选。你的薪资,亨利,是一年四十英镑,尽管这种薪资无法让一个年轻人过富裕的生活,却是个体面的职位,还伴随着大英帝国的感激之情。你还是单身汉,因此我相信你能过得去。你现在越省吃俭用,亨利,将来越有可能变成有钱人。”

亨利看起来像要提出问题,班克斯于是转移话题,“我猜,你不会讲西班牙语吧?”他不以为然地问道。

亨利摇头承认。

班克斯用夸张的失望态度叹了口气说:“好吧,我估计你总会学会的。不过我还是允许你从事这场远征。尼文会讲西班牙语,只是带着滑稽的‘r’音。总之,你们要和那里的西班牙政府进行交涉。他们是秘鲁的保护人,你知道的,而且他们很惹人厌——不过,我想秘鲁总归是他们的。话说回来,如果给我机会,我实在很想跑遍那里的热带丛林。我确实痛恨西班牙人,亨利。我厌恶西班牙法律的横行霸道,阻碍、腐化周遭的一切。还有他们的教堂真是恐怖。你能不能想象——耶稣会仍然相信安第斯的四条河,就是《创世记》里提到的那四条天堂之河?你想想,亨利!把奥里诺科河误认为底格里斯河!”

亨利根本不知道此人在讲什么,但是他保持缄默。过去四年来,他学会只有在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时才说话。况且,他知道沉默有时能解开听者的防备,认为你或许很聪明。归根到底,他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他的耳边依然回荡着这句话:将来越有可能变成有钱人。

班克斯按了按铃,一个苍白、面无表情的仆人走进房间,在书桌前坐下,拿出写字纸。班克斯对亨利没再多说一句话,开始口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