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白亩庄园的小梅(第25/33页)

终于,她想起来了。她睁开眼睛,喊出的确奏效的命令:“嗅盐!”她大叫,“去!去找!拿来给我!”

很快地,嗅盐拿来了。找出嗅盐所花的时间,几乎比阿尔玛想出名字的时间更短。

阿尔玛把嗅盐放在她母亲鼻子底下来回摇荡。比阿特丽克斯发出潮湿作响的喘息声,吸了口气。周围的仆人发出各种叫声和惊叹声,一个女人喊道:“赞美天主!”

因此,比阿特丽克斯并没有死,但是随后的一个星期,她一直昏迷不醒。阿尔玛和普鲁登丝轮流陪伴她们的母亲,日夜照顾她。第一天晚上,比阿特丽克斯在睡眠中呕吐,阿尔玛清洗她。她同时还把尿和秽物擦干净。

阿尔玛以前从未看过她母亲的身体——除了脸、脖子和手——当她为床上失去知觉的身体清洗时,她看见她母亲的乳房因为两侧的几个硬块而变形。肿瘤,大肿瘤。其中一个肿瘤已经溃烂,从皮肤里流出暗色液体。这景象让阿尔玛觉得自己也像要跌下楼梯。她想起这种病症的希腊单词:Karkinos——癌。比阿特丽克斯肯定已经病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即使没有好几年,她肯定也已经煎熬了好几个月。她从来没有抱怨。她只是在痛苦难忍的日子,在餐桌上致歉早退,把症状看作是一般性的晕眩。

汉娜克那个礼拜几乎完全没有睡,随时拿来敷布和肉汤。汉娜克用新换的湿亚麻布包住比阿特丽克斯的头,照料溃烂的乳房,给女孩们端来奶油面包,尝试把液体灌入比阿特丽克斯干裂的嘴唇间。阿尔玛有时在她母亲身边会感觉烦躁不安,汉娜克却耐心地做着全部护理工作。比阿特丽克斯和汉娜克已经相守了一辈子。她们在阿姆斯特丹的植物园里一起长大;她们从荷兰一起搭船过来;她们都离开自己的家人,乘船来到费城,从此再没有见过父母或兄弟姐妹。有时候,汉娜克会守着女主人哭泣,以荷兰语祷告。阿尔玛不哭也不祷告。普鲁登丝也是——至少没有人看到。

亨利不时从房间里跑进跑出,焦急不安、心烦意乱。他帮不上任何忙,离开之后大家反而比较省力。他在他老婆身边才坐了一下子,便叫道:“喔,我受不了了!”而后说着一串骂人的话离去。他蓬头垢面,可阿尔玛顾不得他。她看着她母亲,在精美的佛兰德斯床单下日渐凋零。这不再是那个神气十足的比阿特丽克斯;而是一个最最可怜的无生命体,浑身发臭,衰败悲惨。过了五天,比阿特丽克斯完全没有尿排出。她的腹部肿胀、坚硬、灼热。她现在活不久了。

药剂师加里克派了个医生过来,但是阿尔玛打发他回去了。现在给她母亲放血、拔罐没有任何好处。阿尔玛反而回了口信给加里克先生,请他给她准备鸦片酊 ,让她每个小时小滴小滴地注入她母亲的嘴里。

第七个晚上,阿尔玛睡在自己床上时,一直陪坐在比阿特丽克斯身边的普鲁登丝过来拍她的肩膀,叫醒她。

“她在说话。”普鲁登丝说道。

阿尔玛摇摇头,想确定自己身在何处,对着普鲁登丝的蜡烛眨眨眼。谁在讲话?她梦见马蹄和飞行动物。她再次摇摇头,坐了起来,想起一切。

“她说什么?”阿尔玛问道。“她请我离开房间,”普鲁登丝平静地说,“她要见你。”阿尔玛抓了条披肩裹住肩膀。“你睡吧。”她对普鲁登丝说道,把蜡烛带进她母亲的房间。比阿特丽克斯睁着眼睛。其中一只眼睛红肿着,布满血丝,并未移动,另一只眼睛扫过阿尔玛的脸,小心翼翼地搜索追踪。“妈。”阿尔玛说道,看看四周,想找点儿什么给比阿特丽克斯喝。床头柜上有一杯冷茶,是普鲁登丝刚刚守夜剩下来的。比阿特丽克斯不会想喝该死的英国茶,即使在临终前,然而能喝的也只有这个。阿尔玛把杯子端到母亲干枯的嘴唇边。比阿特丽克斯啜了啜,随后,果然皱起眉头。

“我拿咖啡来给你。”阿尔玛道歉。比阿特丽克斯只是轻轻摇头。“你需要什么?”阿尔玛问道。没有任何回应。“要找汉娜克来吗?”

比阿特丽克斯似乎没有听见,阿尔玛于是又问了一次,这回是用荷兰语问的。

“Zal ik Hanneke roepen?”比阿特丽克斯闭上眼睛。“要找亨利过来吗?”

阿尔玛握住母亲冰冷的小手。她们以前从未握过手。她等待着。比阿特丽克斯没有睁开眼睛。当阿尔玛几乎打起盹儿时,她的母亲开口说话了,用的是英语。

“阿尔玛。”“是的,妈。”

“永远别离开。”

“我不会离开你。”

不过,比阿特丽克斯摇摇头。这不是她的意思。她再次睁开眼睛。阿尔玛又一次等待,在这充满死亡的阴暗房间里疲倦至极。过了很长一阵子后,比阿特丽克斯才找到力气说出完整的声明。

“永远别离开你父亲。”她说道。

阿尔玛能说什么?在一个女人临终前,该做什么承诺?尤其是,如果那女人是你的母亲?你承诺一切的请求。

“我永远不会离开他。”

比阿特丽克斯再次用她那只好的眼睛审视阿尔玛的脸,仿佛在衡量这个诺言是否出于诚心。她显然心满意足,再次闭上眼睛。

阿尔玛又给她母亲滴了一滴鸦片酊。比阿特丽克斯的呼吸现在十分微弱,她的皮肤僵冷。阿尔玛确定她的母亲已经说出最后的遗言,然而,将近两个钟头之后,阿尔玛在椅子上睡着时,她听见咕噜咕噜的咳嗽声,猛然惊醒过来。她以为比阿特丽克斯透不过气,但她只是尝试再开口说话而已。又一次,阿尔玛用那杯讨人厌的茶,润湿比阿特丽克斯的嘴唇。

比阿特丽克斯说:“我头晕。”阿尔玛说:“我叫汉娜克过来。”

让人诧异的是,比阿特丽克斯笑了笑。“不,”她说,“Het is jn。”很舒服。而后,比阿特丽克斯闭上眼睛——仿佛出自她自己的决定——就过世了。

第二天早上,阿尔玛、普鲁登丝和汉娜克共同为遗体清洗更衣,把她包在裹尸布里,准备下葬。那是一件沉默哀伤的工作。她们不顾当地习俗,未把遗体摆在大厅内供人瞻仰,亨利也不想看见他太太的遗体,他说他无法忍受。何况,在这种炎热的天气下,尽快下葬是最明智、最卫生的做法。因为在过世前,比阿特丽克斯的身体即已开始腐化,现在大家都担心可能会快速腐烂。汉娜克差遣白亩庄园的一名木工快速打造了一口简单的棺材。为了抑制臭味,三个女人把薰衣草香囊塞入裹尸布各处。棺材打造好后,比阿特丽克斯的遗体立即被装上马车,载往教堂,存放在阴凉的地窖中,直到举行葬礼。阿尔玛、普鲁登丝和汉娜克的上臂缠上服丧的黑纱带,她们将服丧半年。纱布紧紧缠在手臂上,让阿尔玛觉得自己就像系了绳子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