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30/46页)
“安布罗斯。”她答道,他的名字使她惊叹不已。“我们在睡梦中,最能近窥灵性的力量,”他说,“我们的心灵将在狭小的距离中交谈。在这里,在夜晚的寂静中,我们终将一同摆脱时间、空间、自然法则、物理定律的束缚。我们将在睡梦中,随心所欲地遨游世界。我们将与死者谈话,化身为动物和物体,飞越时间。我们的智慧将无处寻觅,我们的心灵将冲破枷锁。”
“谢谢你。”她毫无道理地说道。她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好回应这种突如其来的发言。这是不是某种求爱的方式?这是不是他们波士顿人的前戏?她担心自己的口气不清新,他的口气清新。她希望他把灯熄了。他仿佛听见她的想法,立刻伸手熄了灯。黑暗好多了,让人自在些。她想游向他。她感到他再次执起她的手亲吻。
“晚安,我的妻子。”他说道。
他没有放开她的手。顷刻间——她听他的呼吸就知道——他睡着了。
在她曾经想象过、希望过或担心过新婚之夜可能发生的每件事当中,她从来没有预想过这种情况。安布罗斯在她身旁安稳地酣睡,他的手轻柔放心地扣着她的手,阿尔玛则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在蔓延的寂静中躺着不动。困惑像某种油腻潮湿的东西笼罩着她。对于这件怪事,她寻求着可能的答案,在脑海里寻找一个又一个解释,正如一个人在科学实验出现严重错误时所做的那样。
或许他会醒过来,他们便能重新开始——或是说开始——他们的婚姻之乐?或许他不喜欢她的睡衣?或许她看起来太端庄?或者太急切?他要的可是那死去的女孩?他是否在思念当年在弗雷明汉失去的恋人?或者他情绪紧张?他是否不能胜任爱的职责?然而这些解释没有一个说得过去,尤其是最后一个。阿尔玛对这方面所知甚多,明白无法进行性交,会使男人蒙受莫大的耻辱——可安布罗斯似乎一点儿都不羞愧。他甚至没有性交的意图。相反地,他睡得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他睡得像住在漂亮旅馆里的市民。他睡得像在猎野猪、骑马比武一整天后的国王。他睡得像对十几个美丽妃嫔感到烦腻的伊斯兰王侯。他睡得像树下的孩子。
阿尔玛睡不着。夜晚闷热,侧身躺在床上那么久很不舒服,她不敢挪动,不敢从他手中抽出她的手来。她头发上的发夹和发带贴住她的头皮。她的肩膀在她身子底下越来越麻。过了许久之后,她终于从他紧握的手中抽身而出,翻身仰卧,但是没有用:今晚她不得安歇。她僵硬惊愕地躺在那里,睁大了眼,腋窝潮湿,对于这件事的意外演变,寻思一个令人安慰的结论,却未能成功。
黎明时分,地球上所有的鸟儿,都对她的惊恐不予理会,开始歌唱。随着第一道曙光升起,阿尔玛让自己燃起希望的火花,但愿她的丈夫能在拂晓醒来时拥抱她。或许他们会在白天开始——所有预期中的亲密婚姻关系。
安布罗斯醒来了,可他没有拥抱她。他在一个生气勃勃的瞬间醒过来,精神饱满、心满意足。“多么美的梦境啊!”他说道,伸伸懒腰。“我已经好几年没做过这样的梦了。能分享你的生命热量,是多么荣幸。谢谢你,阿尔玛!我们会有多么好的一天!你是不是也做了这样的梦?”
阿尔玛当然什么梦也没做。阿尔玛被困在无眠的惊吓中,挨过这一夜。然而,她还是点点头。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你一定得答应我,”安布罗斯说,“我们死的时候——不管我们谁先死——都会隔着死亡分界,把感应传给对方。”她又一次毫无道理地点头。这要比开口说话容易些。阿尔玛疲倦、沉默地看着她的丈夫起床,在脸盆边泼水洗脸。他把自己的衣服从椅子上拿起来,客气地起身告退,到盥洗室去,回来的时候已经穿戴整齐,兴致高昂。在那温暖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什么东西?在笑容背后,除了更多温暖之外,阿尔玛没有看到别的东西。在她眼里,他和她第一眼瞥见他的时候完全一样——像一个漂亮、聪慧、热情的二十岁男子。
她是个傻瓜。“我留你一个人清静一下吧,”他说,“我会在早餐桌上等你。我们会有多么愉快的一天!”阿尔玛浑身酸痛。她极度僵硬沮丧地从床上慢慢爬起来,像个跛子,穿上衣服。她照了照镜子。她不该照的。一夜之间,她老了十岁。阿尔玛终于下楼时,亨利正在桌边吃早饭。他和安布罗斯正在进行轻松的对话。汉娜克给阿尔玛拿来一壶新茶,向她投来犀利的眼光——每个女人在婚礼次日早晨,都会看到的眼光——但是阿尔玛避开她的视线。她试着不让自己显得神色恍惚或凝重,可是她的想象力困乏,而且她知道她的眼睛布满血丝。她觉得自己像长满了霉。两个男人似乎没有留意。亨利正在说一个阿尔玛已经听过十几遍的故事——一个晚上,在一间肮脏的秘鲁酒馆,他和一个傲慢矮小的法国人同睡一张床,法国人有很重的法国口音,却不厌其烦地坚持自己不是法国人。
亨利说:“这个笨蛋不断对我说:‘窝是硬国人。’我不断告诉他,‘你不是英国人,你这蠢货,你是法国人!听听你那该死的口音吧!’可是,这该死的蠢货一再说:‘窝是硬国人!’最后我对他说:‘那你告诉我——你怎么可能是英国人?’他得意扬扬地说:‘窝是硬国人,因为窝有一个硬国老婆!’”
安布罗斯大笑不止。阿尔玛盯着他看,就像他是个标本。“按这种逻辑,”亨利下结论说,“我就是该死的荷兰人!”“那我就是惠特克!”安布罗斯补充一句,仍在笑着。“还要茶吗?”汉娜克问阿尔玛,又是以同样犀利的眼神看着她。阿尔玛发觉自己的嘴巴张得有点儿开,于是闭上。“我够了,汉娜克,谢谢你。”
“工人今天会把最后一批干草运过来,”亨利说,“阿尔玛,请你负责监看做得好不好。”
“好的,爸。”
亨利又转过脸来,面对安布罗斯。“很实惠,你娶的老婆,特别是在干活儿的时候。她是个穿裙子的标准农夫。”
第二个晚上和头一晚没有不同——第三个、第四个和第五个晚上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