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5/46页)

此时,阿尔玛觉得心就要碎了。她望着走在她们前面的霍克斯那双宽阔却佝偻的肩膀。她觉得羞愧万分。她难道从来不曾想和男人做出伤风败俗的行为?喔,芮塔哪里知道!任何人哪里知道!阿尔玛是个四十八岁、子宫干涸的老处女,然而,她每个月仍要跑几次装订室,甚至许多次!更何况,她年轻时候的禁书——《事事质疑》和其他的禁书——仍然在她的记忆中搏动。有时,她从放在马车房干草棚中的隐秘箱子里取出这些书,再读一遍。阿尔玛怎能不知道这邪恶的渴望?

阿尔玛觉得,如果不给这破碎的可人儿一些肯定或支持,对她来说并不道德,阿尔玛怎能让芮塔认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邪恶的女子?但是霍克斯就在那儿,走在她们前面,离她们只有几英尺的距离,他肯定能听见一切。因此阿尔玛并未给予安抚,也未表示同情。她只说了这句话:“一旦你习惯这里的新家,我亲爱的小芮塔,你每天都能在这里的花园散步。那你就能过平静的生活。”

从特伦顿乘马车返家的途中,阿尔玛和霍克斯大多时候沉默不语。

“她会受到很好的照顾,”阿尔玛终于开口,“格里芬博士亲自向我保证。”“我们每个人生来就要吃苦,”霍克斯说道,当作回答,“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一种悲哀的宿命。”“或许这是事实,”阿尔玛小心翼翼地回答,对他激烈的措辞感到讶异,“可是面临考验时,我们仍得默默忍受。”“没错,我们是接受这样的教育,”霍克斯说,“你可知道,阿尔玛,有时候我希望芮塔能在死亡中找到解脱,不必继续受这种苦,或是给我或其他人带来痛苦。”

她很难设想该怎么回应。他盯着她,脸色紧绷,显得阴郁痛苦。她踌躇地说出这句话:“乔治,只要有生命,就有希望,死了就不能复生。死亡迟早都会降临到我们每个人身上,我不太希望死亡仓促地降临在任何人身上。”

霍克斯闭上眼睛,没有回答。这似乎不是一个抚慰人心的答复。“我会每个月按时来特伦顿看一次芮塔,”阿尔玛用比较轻松的语气说,“你要是愿意,可以跟我一起来。我会带几册《乔伊妇女手册》给她。她会喜欢的。”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霍克斯没有说话。有一阵子,他似乎睡了又醒。但是当他们接近费城时,他睁开眼睛。他看起来就像阿尔玛看过的任何一个闷闷不乐的人一样。阿尔玛同情这个男人,选择换个话题。几个星期前,霍克斯借给阿尔玛一本刚在伦敦出版的新书,以蝾螈为主题。或许提提这书,能改善他的心情。因此现在,她谢谢他借给她这本书,在马车慢慢开往市内时,详细剖析此书,最后下结论:“整体来说,我认为这部作品考虑充分、分析正确,尽管文字和编排都很糟糕——因此我得问问你,乔治,这些英国人难道没有编辑?”

霍克斯抬起头来,相当突兀地说:“你妹妹的先生最近给自己带来了麻烦。”显然,她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况且,他突如其来地改变话题,让阿尔玛感到诧异。霍克斯不是爱说闲话的人,竟提起普鲁登丝的先生,这让阿尔玛觉得奇怪。她猜想,或许他被这天发生的事搞得心烦意乱,因此情绪有些反常。然而,她不想让他感到不安,因此她继续跟他聊下去,仿佛他们一直在讨论这件事。

“他做了什么?”她问道。“狄克逊出版了一本大胆的小册子,”霍克斯无精打采地说明,“他居然傻到把自己的名字附在后面,并表示,美国政府持续和奴隶制挂勾,是可恶的道德伪君子。”

这消息并不奇怪。普鲁登丝和狄克逊多年来一直是坚定的废奴主义者。他们在费城以偏激的反奴隶观点而闻名。普鲁登丝空闲时,在当地贵格会学校教解放的黑人阅读。她还照顾黑人孤儿院的儿童,经常在妇女废奴协会召开的会议上发表演说。狄克逊经常——甚至不间断地——制作小册子,也曾在《解放者》的编辑委员会任职。坦白说,费城许多人对于狄克逊夫妇的小册子、文章和演说已经感到厌烦。(“对一个自认为是煽动家的人来说,”亨利总是说他的女婿,“狄克逊令人厌烦透顶。”)

“这又怎么样?”阿尔玛问霍克斯,“我们都知道,我妹妹和她先生对这些事业非常积极。”

“狄克逊教授这回不止于此,阿尔玛。他不仅希望立即废除奴隶制度,还主张我们既不该付税,也不该尊重美国法律,除非这件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能发生。他鼓励我们拿火炬上街,要求立即解放所有的黑人。”

“阿瑟·狄克逊?”阿尔玛忍不住说出她从前那位古板家教的全名,“火炬?听起来不像他说的话。”

“你可以自己读一读。每个人都在谈论,他们说,他还能保留大学教职,算他好运。你妹妹似乎也和他一致发声。”阿尔玛思忖这个消息。“这有点儿让人担心。”她最后承认。“我们每个人生来就要吃苦。”霍克斯再次说道,伸手摸摸自己疲惫的脸。“可我们仍得默默忍受……”阿尔玛漫不经心地再次说道,但是霍克斯打断她的话。

“你可怜的妹妹,”他说,“还有她家里的几个小孩子。如果你家人有什么事是我能帮忙的,请告诉我。你一直待我们这么好。”

13

她可怜的妹妹?

也许吧……阿尔玛可不确定。

普鲁登丝很难让人同情,多年来,她一直是个完全令人难以理解的女人。阿尔玛次日在白亩庄园检视她的苔藓部落时,对这些事实加以思索。

狄克逊家真是个谜!这又是一桩似乎一点儿也不幸福的婚姻。普鲁登丝和家教现已结婚超过二十五年,生了六个孩子,阿尔玛却从未见过这对夫妇之间交换过丝毫爱意、愉悦或默契。她从未听他们两个人笑过。她难得看见他们露出笑容,她也不曾看过他们对彼此发脾气。事实上,她从未看过他们之间交流过任何一种情绪。两个人在孜孜不倦的沉闷乏味中,度过多年的岁月,这是什么样的婚姻?

然而,关于她妹妹的婚姻生活,始终围绕着种种疑问——开始于许多年前狄克逊和普鲁登丝结婚之初,让整个费城遍布流言蜚语、热烈讨论的难解之谜: 嫁妆哪里去了?亨利在他的养女结婚时,给过她一大笔钱,却看不到花过半毛钱的迹象。狄克逊夫妇靠阿瑟微薄的大学薪资,过着贫民般的生活。他们甚至没有自己的房子。他们家甚至很少烧火取暖!狄克逊不赞同奢侈的生活,因此他让家中保持寒冷、毫无生气,就像他本身枯燥干涸的自我。他以节制、朴实、学识和祷告的模式来治理他的家,普鲁登丝也唯命是从。从嫁作人妻的第一天开始,普鲁登丝便舍弃华丽的服饰,穿上几乎像贵格会信徒的衣服:法兰绒、羊毛和深色服装,戴上最朴素的宽前沿女帽。她不穿戴任何饰品或表链,甚至不穿任何蕾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