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7/46页)

“我不信。”亨利大声吼道。

然而,普鲁登丝似乎不惊恐也不沮丧。事实上,她像圣女贞德一样,迈入亨利的书房,站在她父亲的面前,毫无畏惧。阿尔玛和颜悦色地打招呼,普鲁登丝却没有寒暄的兴致。亨利也没有。他直入话题。

“看你做的好事!你已经给这个家带来耻辱,现在你还把暴民带来你父亲家门口?这就是你报答我的方式?”

“很抱歉,我没看见任何暴民。”普鲁登丝不卑不亢地说道。

“很快就会来了!”亨利把恐吓信推到普鲁登丝面前,她读了信,没有任何反应。“我告诉你,普鲁登丝。在被焚毁的货仓里经营业务,我可不会高兴。你觉得自己在干什么,玩这些游戏?你为什么在报上说那些话?没有尊严可言。比阿特丽克斯不会赞成这种做法。”

“我的话能被记录下来,我感到自豪,”普鲁登丝说,“我会把这些同样的话自豪地再说上一遍,在每一个费城新闻记者的面前。”

普鲁登丝火上浇油。“你穿得破破烂烂来到这里,”亨利语气越来越气愤地说,“你身无分文来到这里,尽管我慷慨对你。你从你丈夫资不抵债的地狱来到这里,特意当着我们的面表现得凄惨万状,让我们每个人也陪你一起痛苦。你介入你无权介入的事,你鼓吹的事业把城市搞得四分五裂——还把我的生意也拖下水!更何况没有任何理由!普鲁登丝,宾州境内并没有奴隶制!你何必继续为争论而争论?让南方解决他们自己的罪恶!”

“我很遗憾,你和我的信念不相同,爸。”普鲁登丝说道。“你的什么信念关我屁事。但我发誓,如果我的货仓受到任何损害……”“你是一个有权势的人物,”普鲁登丝打断他,“你的声音有助于这项事业,你的财富对这罪恶的世界能做许多好事。我请求你的心灵见证这一切……”“哦,去你的心灵见证!你只是让这城里的每一个生意人更沮丧而已!”“那你要我怎么做,爸?”“我希望你别再胡言乱语,女儿,好好照顾你的家人。”“每一个受苦的人都是我的家人。”“你脑袋坏了啊,省省你的口舌吧,他们不是。这房间里的人,才是你的家人。”

“就像其他人一样。”

这句话让亨利停了下来。事实上,这使他无法呼吸。甚至阿尔玛也觉得毫无招架之力。这句话让她的眼睛突然感到刺痛,仿佛鼻梁重重挨了一击。

“你不把我们看成家人?”亨利镇静下来后,说道,“那好,你不再属于这个家。”

“喔爸,你千万不可……”阿尔玛抗议道,吓得目瞪口呆。

可是普鲁登丝打断她的姐姐,做出明确镇定的回答,让人以为她已经演练许多年。或许事实也是如此。

“随便你,”普鲁登丝说,“但是你得知道,被你赶出家门的女儿,始终对你忠心耿耿,她有权期待那个让她叫过父亲的人,给她慈爱与同情。这不仅仅残忍,我相信也会让你良心不安。我会为你祷告,亨利·惠特克。我祷告时,会问上帝,我父亲的道德良知去哪儿了——或许,难道他从来就没拥有过它们?”

亨利跳了起来,气得用拳头砸他的书桌。“你这小傻瓜!”他吼道,“我从来没拥有过什么道德良知!”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亨利从此再没有见过他的女儿普鲁登丝,普鲁登丝也没有尝试去看亨利。阿尔玛只见过她妹妹寥寥数次,装作若无其事,勉强礼貌地偶尔去拜访狄克逊家。她假装路过附近,顺便给她的外甥和外甥女带些小礼物,或者在圣诞假期送一篮好吃的东西。阿尔玛知道她妹妹只会把这些礼物转送给贫苦人家,但是她仍然这么做。在家庭失和之初,阿尔玛甚至尝试拿钱给她妹妹,当然被普鲁登丝回绝了。

这些探访从来不热情也不自在,探访过后,阿尔玛总是松一口气。阿尔玛每次看到普鲁登丝,便觉得羞愧。尽管对妹妹的执拗和品德感到厌烦,阿尔玛仍然忍不住觉得,她父亲在和普鲁登丝的最后一次会面中,表现得很差劲—— 或者说,亨利和阿尔玛自己,两人都表现得很差劲。这次的事件让他们显得不太可爱:普鲁登丝坚定地站在善良和正义的一边,亨利则只是在维护自己的商业地产,与收养的女儿断绝关系。至于阿尔玛呢?阿尔玛在亨利这一边——至少看起来是如此——因为她没有为她妹妹的慷慨辩护,而且在普鲁登丝出走之后,继续待在白亩庄园。

可她的父亲需要她!亨利或许不宽宏大量,也不和蔼可亲,可他却是个重要人物,他需要她。没有她,他过不下去。没有其他人能够管理他的事务,而他的事务巨大且重要。她这么告诉自己。而且,阿尔玛并不重视废奴主义的问题。当然,她相信奴隶制令人痛恨,但是还有其他许多问题让她忙得不可开交,因此她并未天天被废奴问题折磨得良心不安。毕竟,阿尔玛生活在“苔藓时间”中,她只是没办法一面专心工作——同时照顾她父亲——一面专注于变幻莫测的人类日常政治剧。奴隶制是一种怪诞的不公,没错,应当废止。但是不公的现象还有很多:贫穷是其中之一,还有压迫、偷窃和谋杀。你不能着手消弭每一个已知的不公现象,同时撰写讨论美国苔藓的决定性著作和管理全球化家族企业的繁杂事务。

难道不是这样?普鲁登丝为什么需要做得如此过分,让她身边的每个人,在她自己的伟大牺牲面前,看起来没心没肺、贪婪自私?“谢谢你的好意。”每次阿尔玛带着礼物来访,普鲁登丝总是说道,却总是悬崖勒马,并未表现出真正的感情或感激。普鲁登丝并不是没有礼貌,她只是不热情。阿尔玛在探访过普鲁登丝的贫寒住家后,再回到白亩庄园的奢侈生活,总是觉得心神烦乱,遭到过度批判——仿佛她站在一位严格的法官面前,被判有罪。因此阿尔玛这些年来越来越少去探望普鲁登丝,姐妹俩比从前更加疏远,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

但是现在,从特伦顿乘马车返家的途中,霍克斯告知阿尔玛,狄克逊发行的煽动性小册子可能给他们家带来某种麻烦。阿尔玛在一八四八年的那个春季,站在她的巨石田野上记录苔藓进度时,考虑是否应该再去探望普鲁登丝。如果她妹夫的大学教职确实受到威胁,这可不是开玩笑。可阿尔玛能说什么?她能做什么?她能帮普鲁登丝什么忙,才不会让她出于自尊或蓄意表现谦卑,而不肯接受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