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苔藓馆馆长(第16/18页)
“你舅舅在哪里?”“死了。”阿尔玛说道,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迪斯也会要她这么说的。喔,她多么怀念她那个身强体健的老舅舅。喔,他会多么喜欢这一刻! “可你为什么从未发表?”
“因为不够好。”“胡扯!这篇论文说明一切。整个理论都在这上面。肯定比我在一八五八年写给达尔文那封荒唐激动的信更成熟。我们现在应该发表。”“不,”阿尔玛说,“用不着发表。真的,没有必要。你刚刚说的话已经足够——我们总共有三个人。对我来说,这样就行了。你让一个老妇人心花怒放。”
“但我们可以发表,”他继续说道,“我可以为你提交……”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不,”她肯定地说,“我请你相信我。没有必要。”他们静静坐了一会儿。“起码,我能不能请问你,为什么一八五四年那时候,你觉得不值得发表?”华莱士打破沉寂说道。“我没有发表,是因为我认为这理论遗漏了什么。而我要告诉你,华莱士先生——我仍然认为这理论遗漏了什么。”“是什么,到底?”
“对人类的利他主义和自我牺牲所做的令人信服的进化说明。”她说道。她不知她是否该详细说明。她不知道她有没有精力再完全投入这巨大的问题——向他详述普鲁登丝和孤儿们,把婴儿从运河中拉上来的妇女,冲入火中拯救陌生人的男人,与其他挨饿的囚犯分享最后一口食物的挨饿囚犯,赦免私通者的教士,照顾精神病人的护士,爱其他人无法去爱的狗的人,以及诸如此类的人。
然而,没有必要详细说明。他立即明白了。“我本身也有相同的疑问,你知道。”他说道。“我知道你有,”她说,“我一直纳闷——达尔文有没有这些疑问?”“有。”华莱士说。而后他顿了一下,又想了一次。“尽管老实说,我从来不很清楚达尔文对这问题下什么结论。他非常谨慎,你知道,从来不对他不能完全确定的事发布公告。不像我。”
“不像你,”阿尔玛同意,“不过,就像我。”“的确,就像你。”
“你喜欢达尔文先生吗?”阿尔玛问道,“我一直对此感到纳闷。”“喔是的,”华莱士从容地说,“非常。他是最优秀的人。我认为他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人。我们能把他拿来和谁相比?有亚里士多德。有哥白尼。有伽利略。有牛顿。还有达尔文。”
“所以你从未嫉恨过他?”阿尔玛问道。“天哪,从来没有,惠特克小姐!在科学领域中,一切功德都该归功于第一个发明者,因此物竞天择论永远都该属于他。更何况,只有他才具有这种气派。我相信他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维吉尔,带着我们走遍天堂、地狱和炼狱。他是我们的神圣指引。”
“我也一直这么认为。”“让我告诉你,惠特克小姐,知道你的物竞天择论抢先我一步,我一点儿都不苦恼,可要是知道你抢先达尔文,我会十分丧气。我对他崇拜不已,你知道。我盼望他能保住他的王位。”
“他的王位不会受到我的威胁,年轻人,”阿尔玛温和地说,“用不着害怕。”
华莱士笑了起来。“我很喜欢听你叫我年轻人,惠特克小姐。对一个迈向第七十个年头的家伙来说,这可是一大恭维。”
“从一个迈入第九十个年头的女士口中说出来,先生,这只是实话。”
对她而言,他的确显得年轻。有趣的是——她觉得她生命中最好的部分,总是与老年人为伴。她小时候那些引人入胜的用餐时间,与一个又一个脑袋聪慧的老年人坐在餐桌前。在白亩庄园与她父亲共同生活的那些年,谈论植物及贸易直到深夜。她在塔希提时,与善良宽厚的韦尔斯牧师一同度过的时光。还有在阿姆斯特丹这儿,与生前的迪斯舅舅度过快乐的四年。可如今,她自己也老了,已经没有老年人了!此时,她和一个驼背的老翁——一个才六十岁的孩子——坐在这里,而她是房间里的千年老龟。
“关于你对人类恻隐之心及自我牺牲的起源所提出的疑问,你可知道我的想法,惠特克小姐?我相信,进化几乎说明了关于我们的一切,我也坚信,进化绝对说明了自然界的其余部分。可我不认为,唯有进化才能说明我们人类独有的良知。你瞧,我们具有理智及情感的敏锐、敏感度,并不需要进化。我们的思想没有实用性。我们不需要懂得下棋的头脑,惠特克小姐。我们不需要能够发明宗教或争论人类起源的头脑。我们不需要会让我们为歌剧流泪的脑袋。就此而言,我们不需要歌剧——也不需要科学或艺术。我们不需要伦理、道德、尊严、牺牲。我们不需要情感和关爱——肯定无须达到我们感受的程度。甚至相反。我们的感情可能是一种累赘,因为这些感情使我们受苦。因此我不认为,物竞天择的过程赐给我们脑袋——尽管我确实相信它赐给我们这样的身体,赐给我们大部分的能力。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认为我们具有这种非凡的脑袋?”
“我知道,华莱士先生,”阿尔玛轻声地说,“别忘了,我读过你不少作品。”“我要告诉你,我们为什么拥有这种非凡的脑袋和心灵,惠特克小姐,”他继续说道,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因为宇宙中有个至高无上的智慧,希望与我们交流。这个至高无上的智慧渴望被人看到。它朝我们呼喊。它把我们拉近神秘,授予我们这种聪明绝顶的脑袋,好让我们试着伸手触摸它。它要我们去找它。它要与我们结合,胜过一切。”
“我知道你是这么想的,”阿尔玛又拍拍他的手,“我认为这是很有创意的见解,华莱士先生。”
“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我说不出,”阿尔玛说,“不过这是个优美的理论。几乎回答了我的问题。尽管如此,你仍是用一个谜来回答另一个谜,我不能说我会称之为科学——尽管我或许会称之为诗歌。遗憾的是,就像你的朋友达尔文先生一样,我仍想寻找实证科学的精确答案。这恐怕是我的天性。不过,赖尔先生也会同意你的。他认为,人类的脑袋完全由神创造。我已故的丈夫也会喜爱你的想法。安布罗斯相信这类的事。他渴望你提起的结合,以及至高无上的智慧。他为寻求这种结合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