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苔藓馆馆长(第14/18页)

“你告诉他们,我的孩子。”每当阿尔玛听到有关他的最新流言,她就自言自语道,“告诉他们吧!”

达尔文从未公开说过华莱士的坏话,华莱士也从未说过达尔文的坏话,可阿尔玛一直想知道,这两个男人——如此才华洋溢,性格与风格却又如此相反——对彼此的真正想法。她的问题在一八八二年四月达尔文去世时得到解答,华莱士按照达尔文的书面指示,在这位伟大人物的葬礼上担任抬棺人。

她领会到,他们爱着对方。他们因为认识对方而爱对方。带着这个想法,阿尔玛有一股深深的孤独感,这是数十年来的第一次。

达尔文的死使阿尔玛惊恐起来,她已经八十二岁了,身体越来越虚弱。可他才活到七十三岁!她从未预期比他活得还久。惊恐感在达尔文去世后伴随了她好几个月。就好像她自己的一段历史也随他而死,却永远没有人会知道。当然,这并不是说有人知道过这件事,可是一个链环肯定丢失了——一个对她而言意义重大的链环。不久,阿尔玛自己也会死去,那将只剩下一个链环——年轻的华莱士,尽管他当时已年近六十,也许不再那么年轻。假如事情像以往一样持续下去,她也会在从未与华莱士相识的情况下死去,就像她从未与达尔文相识。她突然觉得这件事令人哀伤,难以忍受。她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阿尔玛考虑此事考虑了数个月之久,最后,她采取了行动。她请蜜蜜写了封动人的信,用霍特斯植物园的专用信笺,请求华莱士接受邀请,在一八八三年春天到阿姆斯特丹的霍特斯植物园谈论物竞天择的话题。植物园答应给这位绅士九百英镑的酬金,好答谢他花费的时间与经历的烦劳,所有的车马费自然也由植物园支付。蜜蜜对这笔钱感到犹豫——对某些人来说,这是好几年的薪水!阿尔玛却平静地说:“我会自己支付一切费用,更何况,华莱士先生需要这笔钱。”

信接着说,非常欢迎华莱士先生住范·迪文德家的住宅,就在植物园外边,地点便利,位于阿姆斯特丹最漂亮的社区。这里有许多年轻植物学家,会很乐于带领这位著名的生物学家了解霍特斯的一切趣事,以及参观这个城市。能招待这样一位贵宾,是植物园的荣幸。阿尔玛在信上签了:“仅此致意,阿尔玛·惠特克——苔藓馆馆长。”

回信很快就来了,回复者是华莱士的夫人安妮(令阿尔玛感到激动的是,她的父亲是伟大的威廉·米滕,是一位药剂化学家,也是一流的苔藓学家)。华莱士夫人回信说,她的先生很乐意到阿姆斯特丹来。他将在一八八三年三月十九号抵达,做客两周。华莱士夫妇对这次的邀请深表谢意,也十分满意慷慨的酬金。信中暗示,这一提议来得正好——报酬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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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个子好高!

这是阿尔玛没料到的。华莱士像安布罗斯一样又高又瘦。他的年龄也和安布罗斯相距不远,假如安布罗斯还活着的话——六十岁,身强体健,尽管有点儿驼背。(显然,这个男人多年来俯身观察显微镜,盯着标本看。)他的头发灰白,胡子浓密,阿尔玛必须抗拒抬起手来、用手指抚摸他的脸的冲动。她的眼睛已经看不太清楚,却想更清楚地知道他的轮廓。可这么做不仅唐突,还可能会吓着他,因此她克制住她自己。尽管如此,她一见到他的面,就觉得像在迎接她的好友。

在他的访问行程开始之际,奔忙的活动使阿尔玛有点儿迷失在人群中。确实,她是个大块头的女人,可她也老了,老妇人在大型聚会中往往被挤到一旁。许多人想见见这位伟大的进化生物学家,而阿尔玛的年轻表亲们,他们本身都是热忱、年轻的理科学生,占去他大部分的注意力,像满怀希望的情人般围住了他。华莱士非常和善有礼——尤其在对待年轻人时。他让他们夸耀他们自己的研究计划,让他们征求他的意见。很自然地,他们也想带他走遍阿姆斯特丹,因此好几天的时间都被愚蠢的观光和市民自豪感占据。

而后是他在棕榈室的演讲,和事后由学者、记者和名流要人提出的沉闷问题,继之以必不可少、漫长乏味的正式晚宴。华莱士在演讲和晚宴上都讲得很好。他成功避开争议,不厌其烦地回答有关物竞天择的一切冗长无知的提问。他的夫人肯定教他举止得体,阿尔玛想道。好女孩,安妮。

阿尔玛等着。她不是害怕等候的人。

最后,包围着华莱士来访的新奇感渐渐冷却,吵嚷的人群开始散去。年轻人转向其他的刺激,因此阿尔玛得以坐在她的客人身边,接连几天共享早餐。当然,她对他的了解比谁都多,她也知道他不想一直谈论物竞天择。于是,她让他谈论她知道的他最钟爱的话题——蝴蝶的拟态功能、甲虫的变态、读心术、素食主义、遗产继承的弊害、他想废除证券交易的计划、他想终止一切战争的计划、他为印度及爱尔兰的自治权做的辩护、他主张英国当局乞求世界原谅大英帝国的残暴之举、他希望建造一个直径四百英尺的地球模型让人们乘着大气球绕行以达到教育目的……这样的事。

换句话说,他轻松地与她相处,反之亦然。他在完全无拘无束时,是个愉快的谈话高手,如同她想象的那样——乐意谈论任何广泛的话题和喜好。她已经多年不曾这么愉快过。他是如此友善迷人,因此他不仅谈他自己,也问起她的生活。于是,阿尔玛发觉自己开始对华莱士讲述她在白亩庄园的童年:五岁大时骑着丝绸装饰的矮马搜集植物标本,她古怪的父母及他们富于挑战性的餐桌对话,她父亲讲述的美人鱼和库克船长的故事,非凡的庄园藏书室,她那几乎过时得可笑的古典教育,她对费城苔藓丛的多年研究,她那勇敢、主张废奴的妹妹,以及她在塔希提的冒险。难以置信的是——尽管数十年来她不曾对任何人谈论过安布罗斯——她甚至对他谈起她了不起的丈夫,说他画的兰花是有史以来最美的,说他死在南太平洋。

“你的人生真是多姿多彩!”华莱士说道。

他这样说时,阿尔玛不得不转过脸去。他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她感到害羞至极,而且又一次感到一股冲动,想用双手抚摸他的脸,感受他的轮廓—— 就像她近来抚摸苔藓一样,用手指记住她再也无法用眼睛仰慕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