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苔藓馆馆长(第13/18页)

是的,达尔文将属于历史,然而,阿尔玛有华莱士。至少在目前,这已足以安慰自己。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过去了。荷兰平静无事,美国则因一场不可思议的战争而分裂。在那可怕的几年间,从家乡传来无止无尽、可怕的杀戮消息,使科学论述在阿尔玛心中占据较少的分量。普鲁登丝失去了她的大儿子,他是个军官,死在安提塔姆 。她的两个孙子甚至在上战场之前,就死于军营病。普鲁登丝一辈子为结束奴隶制而战,如今结束了,她的三个亲人却死于战争。“我先欢欣,而后悲伤,”她给阿尔玛写道,“从此,我继续悲伤。”阿尔玛再次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返回家乡——甚至主动提出——然而她妹妹鼓励她继续待在荷兰。“我们的国家此时对访客来说过于悲惨,”普鲁登丝说道,“待在世界比较平静的地方,我为那种平静祈祷。”

不知怎的,普鲁登丝在整个战争期间继续经营她的学校。她不仅坚持了下去,还在战争期间接收更多孩童。战争结束了,总统遭人暗杀。南北统一了,州际铁路完成了。阿尔玛心想,或许这将把美国缝合在一起——由粗韧钢铁编织而成的强大铁路。阿尔玛从远方审视,美国近来似乎迅猛成长。她庆幸自己不在那里。美国有如隔世,她认为她再也认不出它来,而它也认不出她来。她喜欢她身为荷兰人的生活,身为学者,身为范·迪文德家的一员。她阅读每一期科学期刊,也在许多期刊上发表论文。她和同事们边喝咖啡吃糕点,边进行热烈的讨论。每年夏天,霍特斯植物园都给她一个月的假,让她去欧洲各地搜集苔藓。她逐渐熟悉阿尔卑斯山,也爱上那里,她拄着手杖、带着搜集装备走过雄伟的山岭。她也逐渐认识德国蕨类密布的潮湿山林。

她逐渐成为一个十分心满意足的老太太。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了。在平静的阿姆斯特丹,阿尔玛走入她生命中的第八个十年,却仍全心投入她的工作。她发现登山已非易事,却仍继续照料她的苔藓洞穴,偶尔在霍特斯做关于苔藓学的演讲。她的视力下降,她担心她再也无法辨识苔藓。预料到这个悲哀的必然性,她练习在黑暗中处理苔藓,学着凭触摸辨识,逐渐变得相当熟练。(她无须永远观看苔藓,可她永远想认识苔藓。)幸运的是,她现在有个优秀的工作帮手。她最心爱的年轻表亲玛格丽特——被昵称为“蜜蜜”——对苔藓具有与生俱来的迷恋,不久即成为阿尔玛的门徒。女孩完成学业后,来到霍特斯和阿尔玛工作。由于蜜蜜的协助,阿尔玛得以完成她那部内容详尽、厚达两卷的《北欧苔藓》,也获得好评。这部著作附有精美插图,尽管作画者不是安布罗斯。

然而,没有人是安布罗斯。也没有人会是。阿尔玛看着达尔文更进一步成为一名伟大的科学家。她不介意他的成就——他值得称颂,且能够自信地表现他自己。他致力于他的进化论,她也很高兴看到他那卓越与谨慎的高度融合。一八七一年,他发表了论述详尽的《人类的起源》——在书中,他终于将他的物竞天择论应用于人类。等了这么久,是明智的选择,阿尔玛想道。这时,该书的最终裁定(是的,我们是猿)几乎已成大局。在《物种起源》问世以来的十多年中,世人一直在提出并讨论“猿猴问题”——划了阵线,写了论文,提出了无穷无尽的反驳及论点……。就好像达尔文等着世人逐渐适应上帝或许不是用尘土创造人类这令人不安的想法,而后他才宣布这个冷静、有序、缜密的定论。阿尔玛又一次像其他人一样,仔细阅读此书,并赞叹不已。

然而,她依然没有看到“普鲁登丝问题”的解答。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她自己的进化论——关于她本身与达尔文之间的小小关联。她仍对她的影子弟弟华莱士更感兴趣。这些年来,她也悉心留意他的事业,对他的成功有一股与有荣焉的骄傲感,对他的失败感到难过。起先,华莱士似乎将永远是达尔文的注脚——甚至脚夫,因为他花费六十年代的大部分时间,写论文捍卫物竞天择,以此引申,也捍卫了达尔文。而后,华莱士出现奇特的转变。在那十年当中,他发现唯灵论和催眠术,开始探索正统人士所谓的“秘术”。阿尔玛几乎听得见达尔文隔着海峡对此事发出不满的叹息——因为这两人的名字将永远被连在一起,华莱士却展开了一种不体面、不科学的异想天开之旅。华莱士参加降灵会和手相会的事实或许情有可原,可他发表《超自然力的科学面向》这类标题的论文则不然。

然而,华莱士的非正统信仰,和他那些热情无畏的论点,使阿尔玛忍不住对他更钟爱有加。华莱士本身的生活过得越来越悠静而局限,然而,看着这位狂野无羁的思想者在各方面同时造成的学术骚乱,是阿尔玛的一大乐事。他一点儿都不像达尔文那样具有贵族礼节;他洋溢着灵感、杂念、一知半解的理念。他也从未在单一想法上停留太久的时间,而是遨游在奇想之间。

在华莱士最超凡的吸引力中,阿尔玛无可避免地想起安布罗斯,这使她格外喜欢他。像安布罗斯一样,华莱士是梦想家。他坚决站在奇迹的一方。他认为,观测似乎抗拒自然法则的事物是最为重要的事,毕竟我们怎有资格声称自己了解自然法则?凡事都是奇迹,直到我们解释其神奇之处。华莱士写道,第一个看到飞鱼的人,很可能以为自己看见奇迹——而第一个描述飞鱼的人无疑被称为骗子。阿尔玛喜爱他这些逗趣执拗的论点。他在白亩庄园的宴席上会表现得很好,她经常想道。

不过,华莱士并未完全忽略更正规的科学研究。一八七六年,他出版了他个人的伟大著作:《动物的地理分布》,这本书立即被誉为有史以来最具决定性的动物地理学文本。这是一部令人惊叹的作品。阿尔玛的年轻表亲蜜蜜把该书的大部分内容念给她听,因为阿尔玛的视力如今已相当退化。阿尔玛很喜欢华莱士的理念,有时她甚至为书中的某些段落大声欢呼。

蜜蜜会停下念书,抬起头来说:“姨妈,你非常喜欢这位华莱士,是不是?”“他可是科学王子呢。”阿尔玛微笑道。然而,随着对偏激政治的参与——竭力争取土地改革、妇女参政权、穷人和一无所有者的权利——华莱士不久即损害了自己复原的声望。他就是无法避免冲突。有权有势的朋友和崇拜者尝试在优秀的机构为他谋求一份稳定职位,华莱士却是公认的极端分子,鲜少有人愿意冒险雇用他。阿尔玛越来越担心他的财务,她发现他缺乏理财的智慧。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他都拒绝扮演英国好绅士的角色——很可能因为他本来就不是英国好绅士,而是工人阶级的煽动者,说话前从来不加思索,发表前从来不曾犹豫。他的热情促成一定的混乱,争议像刺球一样钉着他不放,可阿尔玛永远不希望他放弃。她喜欢看他挑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