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苔藓馆馆长(第11/18页)
她感觉内心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如此排山倒海,如此浓厚密集,使她觉得自己就要晕厥过去。她就像遭到一股炉膛喷出的热浪袭击:她的观点是正确的。
她是正确的! 她的脑袋涌入对迪斯舅舅的思念,即使在她继续阅读之际。她对他的思念持续不断,同时却又矛盾:要是他能活着看到这件事,那有多好!感谢上帝,他没活着看到这件事!他定会同时感到骄傲又愤怒!她永远听不到结尾:“你看,我早就叫你发表!”然而,他也会庆贺他的外甥女获得这样的认可。没有他在身旁,她不知如何体会这种状况。她万分渴望他。她甘愿忍受他的责备,好换取他的一些安慰。自然而然地,她也希望她父亲能活着看到这件事。她希望她母亲活着看到这件事。安布罗斯也是。她懊悔她没有发表。她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为什么没有发表?这个问题刺激着她——然而,读着达尔文的杰作(显而易见,这是一部杰作),她知道这个理论该归他,也必须归他。就算由她先提出,她也绝对无法讲述得更好。甚至可能的是,她要是发表这一理论,也没有人会听信她——不是因为她是女人,也不是因为她不出名(尽管这些因素也帮不上忙),而只是因为她不晓得怎么像达尔文一样,振振有词地说服世人。她的科学很完美,她的文笔则不然。阿尔玛的论文有四十页长,《物种起源》却超过五百页,可她很确定的是,达尔文的论文是更为可读的作品。达尔文的著作技巧娴熟、详尽、妙趣横生,读起来就像小说。
他把他的理论称为“物竞天择”。这是个准确卓著的字眼,比阿尔玛累赘的“竞争转变论”更为精简。达尔文耐心地创建他的物竞天择论,从不尖锐也没有戒心。他给人的印象是读者的亲切邻居。他描写阿尔玛看到的那个黑暗暴力的世界——充满无尽的杀戮和死亡——然而他的语言不包含丝毫暴力。阿尔玛永远没有勇气用如此温和的手法写作,也不知该怎么写。她的散文是榔头,达尔文的则是圣诗。他手持蜡烛走来,而不是刀剑。此外,书中随处可见他在暗示一种神性的精神——却甚至没有提起过造物主!他通过对时间力量本身的狂想,引发一种奇迹感。他写道:“我们不能领会的无限个一代又一代,肯定在漫长的年代中彼此接替!”他对变异的“美丽分枝”感到惊叹。他提出美妙的观察:适应性变化的奇迹使地球上的每一种生物——即便最卑微的甲虫——都显得珍贵、惊奇且高贵。
他问道:“对于这种力量,能加上什么样的限制?”他写道:“我们看见大自然的面孔焕发喜悦的光辉……”他下了结论:“此种生命观气势磅礴。”她读完这本书,让自己哭泣了起来。
面对如此辉煌、如此惊人的成就,除了哭泣之外,她没有别的选择。
一八六○年,大家都在读《物种起源》,每个人都在为之争论,却没有人比阿尔玛读得更仔细。她在所有对物竞天择进行的客厅辩论中不发一语——即使当她自己的荷兰家人谈起这一主题时——然而,她听进了每句话。她参加相关主题的每一个讲座,阅读每一篇书评、每一个攻击、每一个评论。而且,她反复阅读该书,怀着探究的精神,用赞赏的眼光。她是个科学家,她想把达尔文的理论放在显微镜下观察,她想把她的理论拿来跟他的一起对照检验。
当然,她最重要的问题是,达尔文如何解决“普鲁登丝问题”。答案很快就显现出来:他没有解决。达尔文之所以没有解决,是因为——相当精明地——他在书中完全避开人类的话题。《物种起源》谈的是自然,却从未公然讨论人类。达尔文在这方面小心翼翼地打他手中的牌。他记录雀类、鸽子、意大利灵缇、赛马和藤壶的演化——却从未提过人类。他写道:“强壮的、健全的和幸运的总会生存,还能够繁殖。”却从未加上:“我们也是这体系的一部分。”有科学头脑的读者会自己得出这个结论——达尔文非常清楚。宗教头脑的读者也会得出这个结论,认为这是令人恼怒的亵渎——可达尔文并未真正说出来。因此他保护了他自己。他可以坐在他位于肯特郡的那栋寂静的乡村别墅中,天真无邪地面对公众的愤怒——对雀类和藤壶做简单的讨论,有什么害处?
就阿尔玛的观点来说,这一策略正是达尔文最伟大的天才之举:他没有讨论到整个问题。或许他将在日后讨论,可他现在并未这么做,并未在他谨慎、初期的进化论话题上这么做。这一领悟叫阿尔玛钦佩,她几乎惊呆地拍打自己的额头:她永远想不到,一位好科学家无须立即解决整个问题——无论在什么题目上!基本上,达尔文所做的,正是迪斯舅舅多年来尝试说服阿尔玛做的事: 他发表了优美的进化论,却只是在动植物领域内,从而听由人类辩论他们本身的起源。
她渴望跟达尔文对话。她希望她能冲过英吉利海峡到英格兰,搭火车南下到肯特郡,敲达尔文的大门,问他:“根据生物不断斗争的压倒性证据,你如何说明我的妹妹普鲁登丝的所作所为,以及自我牺牲的概念?”可近来大家都想跟达尔文说话,而阿尔玛并不具备必要的影响力,能安排一场和当红科学家的会面。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这位达尔文有了更清楚的认识,她这才明白,这位先生不是辩论家。他或许也不会喜欢和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美国苔藓学家辩论。他或许会和气地对她微笑,说:“可你看法如何,女士?”然后把门关上。
确实,当整个知识界极力想给达尔文下结论时,这位先生本人却出奇地保持沉默。当普林斯顿神学家查尔斯·霍奇控诉达尔文是无神论者时,达尔文没有为自己辩护。当凯尔文勋爵拒绝接受这个理论时(阿尔玛认为这很不幸,因为凯尔文会是个相当可靠的支持),达尔文没有抗议。他也没有讨好他的支持者。当著名的天文学家乔治·瑟尔写到,物竞天择的理论在他看来很符合逻辑,对天主教会不构成威胁时,达尔文没有回应。当圣公会牧师兼小说家查尔斯·金斯利声称,一位“创造有自我发展能力的原始形式”的上帝让他感到自在时,达尔文一句赞同的话也没说。当神学家亨利·德拉蒙德尝试引发一场有关进化的《圣经》辩护时,达尔文完全避开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