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苔藓馆馆长(第10/18页)

两个星期后,她为这个决定感到庆幸,她的舅舅迪斯发高烧,卧病在床,一天之内就死了。那时正值夏季时分,周期性热病席卷了阿姆斯特丹,运河发出陈腐的恶臭。一天早上,迪斯、阿尔玛和罗杰一起吃早餐,到了第二天早餐时间,迪斯就走了。他享年七十六岁。阿尔玛为舅舅的过世——紧跟着其他人的过世——肝肠欲裂,几乎不知该如何克制自己。她发现自己晚上在屋里走来走去,一只手按住胸口,唯恐自己的肋骨迸裂开来,心脏掉落在地上。阿尔玛觉得她认识她舅舅的时间这么短暂——几乎还不够长!为什么时间永远不够?一天他还在那里,但是随后,即被召唤而去。他们都被召唤而去了。半个阿姆斯特丹城的人似乎都聚集来参加迪斯·范·迪文德博士的葬礼。

他的四个儿子和两个最年长的孙子抬着灵柩,从植物园区的房子抬往街角的教堂。一群媳妇和孙儿女们抓着彼此哭泣;他们把阿尔玛拉到他们中间,她从家人的紧拥中得到安慰。迪斯受人敬仰。大家都仿佛丧失了亲人。不仅如此,家庭牧师还透露,范·迪文德博士毕生都是个默默致力于慈善工作的楷模;这群哀悼者当中的许多人多年来的生活都受过他的帮助,甚至是拯救。

这一深具嘲讽意味的新发现——根据阿尔玛和迪斯没完没了的午夜辩论——令阿尔玛同时想哭又想笑。他毕生的匿名行善,确实把他高高放在犹太哲学家迈蒙尼德 的阶梯上,她想道,可他原本可以对我说的!他怎能坐在那儿,年复一年,驳斥利他主义的科学相关性,同时却又偷偷热衷于此,锲而不舍?这令阿尔玛对他感到惊叹。这使她思念他。这让她想询问他、逗弄他—— 可他却走了。

丧礼过后,迪斯的大儿子埃尔伯特——如今将接掌霍特斯植物园的园长职位——极具风度地走近阿尔玛身边,向她承诺,她在这个家和霍特斯植物园绝对占有一席之地。

“你永远无须担心未来,”他说,“我们大家都希望你留下来。”“谢谢你,埃尔伯特。”她尽力说道,两个表姐弟相互拥抱。“你像我们大家一样爱他,使我觉得安慰。”埃尔伯特说道。可没有人比狗儿罗杰更爱迪斯的了。从迪斯生病的那一刻起,这条橘色小狗就拒绝离开主人的床;在尸体被移除后,它也不愿离开。它把自己埋入冰冷的床单中,不肯移动。它拒绝进食——甚至是阿尔玛亲自为它准备的、泪眼汪汪地尝试用手喂它的肉桂吐司。它转头面对墙壁,闭上眼睛。她抚摸它的头,用塔希提语跟它说话,使它想起它的高贵血统,可它没有一点儿反应。没过几天,罗杰也走了。

要不是阿尔玛的人生风景在一八五八年的那个夏天笼罩着死亡黑云,她几乎肯定早已听说伦敦林奈学会在那年七月一日发表的报告。她通常总是尽量阅读来自欧美各重要科学集会的讲稿。然而那年夏天,她的心神大乱,而这也是可以原谅的事。由于哀恸的缘故,未读的期刊堆积在她桌上。她勉强能提起的精神,都投注于照顾她的苔藓洞穴。

因此,她错过了。事实上,她什么也没听说,直到次年十二月底有天早晨,当她打开她那份《泰晤士报》,读到一本新书的书评,新书作者是查尔斯·达尔文,书名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之物种起源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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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阿尔玛知道达尔文;每个人都知道。一八三九年,他出版过一本相当畅销的旅游传记,关于他在科隆群岛的旅程。这本引人入胜的书使他在当时名噪一时。达尔文文笔精湛,成功传达出自然界带给他的快乐,其清新友善的语言吸引了不同背景的读者。阿尔玛记得她十分佩服达尔文的才华,只因她自己永远都写不出这样有趣的大众散文。

如今回想起来,阿尔玛对《小猎犬号航行记》最清楚的记忆,是达尔文描述企鹅晚间从发出磷光的水中游过去,在黑夜中留下“烈火的轨迹”。烈火的轨迹!阿尔玛欣赏这种描述,过去这二十年来一直牢记在她的心中。她甚至在前往塔希提的航程中想起过这句话,在艾略特号上的那个美妙的夜晚,当她目睹这种磷光的时候。然而她不太记得书中的其他部分,达尔文也从未再有任何程度的杰出成就。他从旅行退居到更注重学术研究的生活——对藤壶进行精细认真的研究,假使阿尔玛没有记错的话。她从不认为他是他那一代的权威自然学家。

然而现在,在读过这本新书的书评后,阿尔玛发现达尔文——这位语调柔和的藤壶爱好者,这位文雅的爱企鹅人士——一直没有亮出他的底牌。事实证明,他有一些相当重大的东西,要提供给世界。

阿尔玛放下报纸,双手托住脑袋。烈火的轨迹,的确。

她花了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才从英国拿到真正的书,她辛苦度过那个星期,神情恍惚。她觉得除非能够逐字阅读达尔文本人要说的话,而不是阅读别人对他的评论,否则她无法适当地回应这种事态转变。

一月五号——她的六十岁生日——书寄到了。阿尔玛回到她的办公室,带着足够的食物和水,做好能让她待上很长时间的准备。而后,她打开《物种起源》的第一页,开始阅读达尔文优美的散文,从此坠入洞穴深处,四面八方回荡着她自己的观点。

不消说,他没有窃取她的理论。这种荒诞的想法一刻也没有掠过她的脑际——只因达尔文从未听说过阿尔玛·惠特克,也不该听说过。然而,就像两个探险家从两个不同方向寻找相同的宝藏,她和达尔文两人都在无意中发现了同一个宝藏箱。她从苔藓推断出的结论,他从雀类推断而出;她在白亩庄园的巨石田野中观察到的一切,他也在科隆群岛上看到重复出现。她的巨石田野本身就是群岛。毕竟,岛就是岛——无论直径三英尺或三英里,而自然界当中一切最具戏剧性的事件,都发生在野生荒凉、充满竞争、有如小型战场的岛上。这是一本优美的书。她读着书,时而心碎,时而拥护,时而悔恨,时而赞赏。

达尔文写道:“诞生出来的个体或许比可能生存的多。天平上的细微差异即可决定哪些个体将生存,哪些个体将死亡。”

他写道:“简而言之,我们随处都看得到优美的适应性变化,在有机世界的每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