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苔藓馆馆长(第12/18页)

阿尔玛看着自由思维的神职人员投靠隐喻(宣称创世纪的七天,如《圣经》 所提及,实为七个地质纪元),路易斯·阿加西斯之类的保守派古生物学家们则气得眼睛发红,指责达尔文与其支持者们的卑鄙叛教行为。还有些人为达尔文而战——非凡的英国人托马斯·赫胥黎,能言善辩的美国人阿萨·格雷。达尔文却让自己和整个辩论保持英国绅士般的遥远距离。

另一方面,阿尔玛把每一个对物竞天择的攻击都看成是针对个人,就像她同时也私下对每一个肯定感到振奋——因为受到审视的不仅是达尔文的想法,同时也是她的想法。有时她觉得自己对于这场辩论变得比达尔文本人更为苦恼激动(或许也因此,他比她更可能成为这一理论的好代表),可她同时也因达尔文的保留觉得受挫折。有时候,她想摇醒他,叫他出手。她若是处在他的位置,早就像亨利一样马上展开攻击。她肯定早就让自己在过程中鼻子流血,不过,她也会让一些人的鼻子流血。她会使劲儿为他们的理论辩护(她不得不认为是“他们的”理论)……也就是说,倘若她发表理论的话。当然,她没有这么做。因此,她没有权出手。因此她没有说话。这一切都十分惹人苦恼、引人入胜、令人困惑。而且——阿尔玛不得不留意到——仍然没有人让“普鲁登丝问题”得到满意的解决。

依她看来,这个理论仍有漏洞。

理论仍不完整。

但是不久之后,阿尔玛的注意力分散了,而后逐渐为其他别的事所吸引。

在整场达尔文辩论激烈进行的同时,她隐约、逐渐地意识到另一个人物隐藏在阴暗的边缘地带。就像阿尔玛年轻时,有时她会因为瞥见在她的显微镜载玻片周边有东西在动而努力聚焦(在知道是什么东西之前,她怀疑可能很重要),此时,她也能看到有个奇怪、可能意义重大的东西在角落出没——不大对头的东西,存在于达尔文及物竞天择的故事当中,却又不该存在的东西。她旋转旋钮,抬高杠杆,将一切注意力集中在这个神秘事物上——她就是如此得知一个叫艾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的人。

阿尔玛出于好奇,回去探索。官方首次提及物竞天择,是一八五八年七月一日,在伦敦林奈学会的一个会议上,也就是在那里,阿尔玛首次看到华莱士的名字。由于当时正在哀悼期,阿尔玛没有看到会议原先发表的记录重点,不过此时,她回去仔细检视记录,立即发现一些奇特的东西:当天发表的另一篇论文,就在介绍过达尔文的论文之后。这篇论文的标题是《变种可能永远脱离原生种》,作者是一个叫华莱士的人。

阿尔玛找到论文,读过一遍。论文跟达尔文谈论的物竞天择论完全一样。事实上,论文跟阿尔玛谈论的竞争转变论完全一样。华莱士声明,生命是争取生存的不断斗争:没有足够资源提供给一切生物,人口数量受到捕食者、疾病、粮食短缺的控制,弱者总是先死。华莱士的论文继续说,影响生存结果的任何物种变异,最后都可能永远改变该物种。他说,最成功的变种将继续繁衍,最不成功的将慢慢灭绝。物种就是这样兴起、变化、繁盛、灭亡。在阿尔玛看来,论文简短,同时极为熟悉。

这个人是谁?阿尔玛以前从未听说过他。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她竭力认识科学界的每一个人。她写信给在英国的几个同侪,问道:“谁是华莱士?人们对他有什么看法?一八五八年七月在伦敦发生什么事?”

华莱士出生于蒙茅斯郡,在韦尔士附近,父母是中产阶级,后来家道中落。他算是自学成材,职业是测量员。这位喜欢冒险的年轻人,多年来搭船前往不同的丛林,成为孜孜不倦的昆虫和鸟类标本收藏家。一八五三年,华莱士出版过一本书,书名叫“亚马孙的棕榈树及其用途”,阿尔玛当时正在从塔希提前往荷兰途中,因此完全错过这本书。自一八五四年以来,他就待在马来群岛,研究树蛙等东西。

在西里伯斯岛的远方丛林中,华莱士染上疟疾,差点儿死掉。他在深度发烧、一心集中于死亡时,突然出现一阵灵感:以生存竞争为基础的进化论。几个小时内,他就写下他的理论。而后,他把他匆促写成的论文,从西里伯斯岛寄至英国,给一位叫达尔文的绅士,他见过他一次,对他非常敬佩。华莱士毕恭毕敬地问达尔文说,这个进化论可不可能有任何价值。这是一个天真的问题: 华莱士无从知道达尔文本人自一八四○年左右,就一直在尽力研究这一确切主题。事实上,达尔文已经写了近两千页日后的《物种起源》,却只让他的好朋友,也就是皇家植物园邱园的约瑟夫·胡克看过他的作品。胡克多年来鼓励达尔文发表,可达尔文——阿尔玛很能体会这一决定——由于缺乏自信或举棋不定,没有贸然行动。

如今,在科学史上的一个重大巧合中,达尔文优美独到的想法——他私下耕耘了几乎二十年之久——似乎由地球另一端一个默默无名、三十五岁、感染疟疾、自学成材的自然学者,几乎逐字逐句地表达出来。

根据阿尔玛在伦敦的来源透露,由于华莱士的来信,达尔文不得不发表他的物竞天择论,担心华莱士万一先行发表,他可能就此丧失整个见解的所有权。很讽刺的是,阿尔玛想道,达尔文显然担心在竞争理念上被竞争对手取代!出于绅士风度,达尔文决定,华莱士的信应当在一八五八年七月一日发表于林奈学会——与他本身的物竞天择研究放在一起——同时提出证据,证明假设论是由他先行提出的。不到一年半后,《物种起源》紧接着出版。出版得这么着急,如今在阿尔玛看来,达尔文慌了——他也该慌的!华莱士正在逼近!像许多面临毁灭威胁的动植物一样,达尔文被迫行动,被迫采取措施——被迫适应。阿尔玛想起她在自己的理论当中也曾写道:“看来,危机越大,进化越迅速。”

回顾这则离奇事件,阿尔玛毫无疑问地认为,物竞天择的理念是达尔文先想到的,却不仅仅是达尔文的理念。是的,有阿尔玛,却还有其他人。得知此事,阿尔玛无比惊讶。这在智慧上似乎完全不可能。然而,得知华莱士的存在,也带给她奇特的慰藉。知道德不孤必有邻,使她感觉温暖。她有个同侪。他们是默默无闻的惠特克与华莱士同志——尽管当然,华莱士并不知道他们是默默无闻的同志,因为她甚至比他更默默无闻。可阿尔玛却知道,她感觉他就在那儿——她这位神奇的心灵弟弟。如果她虔诚一些,她或许会为华莱士这事而感谢上帝,因为这一点点亲切感,帮助她优雅安然地——没有受怨恨、绝望或羞辱的折磨——走过围绕着达尔文及其改造世界的伟大理论而引发的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