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多鹤子(第5/12页)
“啊!”原来是杜松子酒。豹一顿时觉得舌头、喉咙甚至眼球都要燃烧起来了。他惊讶地低下头去,偷偷地把酒吐在地上。正在这时,衣服摩擦的声音传进豹一的耳朵里,一股温暖的女人气息隐约可闻。豹一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穿着白色晚礼服的女人优雅地站在桌子旁边。“是村口多鹤子。”直觉告诉豹一。
“哎呀,让您久等了。这位是村口女士。——这位是报社的……”站在女人旁边的佐古熟练地一边打着手势,一边这样介绍着。
“请多关照。”村口多鹤子的脸孔就像面具一样始终带着笑容,用一种沙哑却有力的声音跟豹一打了招呼。
“啊。”豹一只是暧昧地发出一种小得可怜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很不自然。他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而且,他还觉得自己刚才吐酒的丑态一定被对方看到了,脸变得通红,连视线都变得模糊了。
“失礼!”多鹤子说完,在豹一对面坐了下来,脸上浮现出僵硬的假笑,明显是在催促豹一赶紧提问。
“得赶紧说点什么了!”豹一拿起桌子上的那个空酒杯,神经质地摆弄起来。
佐古看到他的样子,误以为豹一在催促自己倒酒,便转身离开去拿酒了。豹一和多鹤子留在那里,只是面对面地干坐着,谁也不说话。旋转交错的红蓝光线照亮了多鹤子敞开的衣领下的白皙胸脯。豹一不敢正视多鹤子的脸,眼睛自然而然地盯住了她的胸部。但是,这时他看到被灯光染红的胸部的静脉血管突然微微颤动起来。然后,多鹤子突然摘掉微笑的假面,皱起了眉头。豹一一直沉默不语,多鹤子也开始变得焦躁起来。但是,豹一仍旧没有开口说话。他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提问才好。或者不如说他是在胆怯害怕。
多鹤子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她甚至觉得豹一与其这样不声不响,还不如提出一些无礼的问题。多鹤子突然扭头朝窗外看去。“奥林匹亚”的霓虹灯的灯影在道顿堀河昏暗的流水中扭曲,不停地闪烁,呈现出一幅萧瑟凄冷的景象。“我为什么会答应到这里来工作呢?”她开始后悔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都一直想哭。若非对自身魅力有着充分的自信而且有着害怕失去人气的想法,自己怎么会如此可怜地在这里强装笑脸呢?她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糊里糊涂地被佐古的甜言蜜语欺骗了。她的文化修养让她对自己在这个“绅士的交际场”中表现出来的样子进行了严厉的批判。要是老师看到自己现在像蝴蝶一样在客人中间飞来飞去,不知会作何感想?她虽然中途退了学,但也曾是广岛县某女校的学生,当时有一个非常喜欢她的老师,是紫杉派(的)的诗人。以前她曾经在电影杂志的明信片问卷调查中称自己喜欢读安德烈·纪德(的)的书。
她很想站起来离开。但是,豹一那张长着像少女一样长睫毛的漂亮脸蛋吸引她留了下来。想到他那身肥肥大大的风衣下面掩盖着一个还未成年的纤细身体,她就无法真正生起气来。她看到他连汗毛都变成了红色,努力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样子,突然觉得好笑起来。
“您是哪家报社的?”多鹤子向他表达了相当大的善意。
这时,豹一正为了摆脱这种无法开口说话的可悲状态煞费苦心,好不容易唤起自己白天读报时对她产生的愤怒。“你都不敢跟这个女人说话,真应该被人鄙视!这种女人算什么啊……见了本人才知道,不就是个半老徐娘么?”他在心中暗暗酝酿着准备跟多鹤子吵一架,眼睛里散发出光芒。所以,当他听到多鹤子先开口说话的时候,爱较真儿的豹一觉得被人抢了先,越发感到屈辱。在这种情况下,豹一不可能和颜悦色地回答多鹤子的问题。
幸运的是,这时佐古拿着洋酒瓶出现了。豹一压制住内心的痛苦,没有说出心中的那些失礼的话。
“怎么啦?《东洋新报》的记者先生,采访过了么?”
豹一听到佐古称自己为“《东洋新报》的记者先生”,便觉得没有必要再回答多鹤子的问题,松了一口气,不假思索地说:“嗯,采访过了。”
多鹤子听了他的话很吃惊,她的表情似乎在说:“你这个骗子!”豹一看见她的那种表情,心中十分痛苦。
“那么,就一醉方休吧。来,喝一杯!这瓶酒是我私藏的洋酒,谁都没碰过这个瓶子。请您好好品尝一下。”
佐古摆出一副邀功的样子,意思是说自己没找服务生,这瓶酒是自己亲自拿过来的。他一边给豹一倒酒,一边给多鹤子递了个眼色。多鹤子会意,站起身来。
“请慢用。”多鹤子转身离去。豹一一下子慌了,忘了说客套话,只是“啊”地发出一声莫名其妙的喊声,目送多鹤子的背影远去。
“快喝吧。”佐古催豹一喝酒。豹一闭上眼睛,咬着牙一口气将杯子里的酒喝光,然后将玻璃杯递给佐古。
“厉害!厉害!要兑点儿水吗?”
“不用。”豹一其实想要兑点儿水,但是听对方这么说,天生争强好胜的他反而这么回答。
这杜松子酒好像质量很差,很快就上了头。豹一想赶紧趁着现在还没露出醉酒的丑态离开,便鞠了一下躬,以相对比较像新闻记者的方式说了段“百忙之中……”式的套话,然后便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奥林匹亚”。
走出去之后,寒风飕飕地刮了过来。豹一冻得缩了一下肩膀,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道顿堀的灯光突然变白,模糊起来,涌入视线当中。然后这种模糊的白光似乎变得越来越远,他的大脑中急速闪过一片红色。
豹一挣扎着从食伤胡同的狭巷中穿过,一口气来到法善寺的院子中。豹一看到一张长凳孤零零地放在冰冷的石板上。他有气无力地走到凳子上,瘫坐在那里,突然想要呕吐。感觉肚子里有什么东西不住地往上涌,豹一忍不住,哗哗地吐了出来。石板地面上的呕吐物上发出细微的白气,豹一看着白气,突然想起自己今天晚上的工作还没有完成。在他附近的半空中,印着金刀比罗天王的灯笼在寒风中静静地摇摆着。
四
深夜一点过后,有些性急的捡破烂的人,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推着手推车出现在道顿堀大街的柏油路面上。几乎与此同时,不知从哪里开来很多汽车,就像来参加深夜的葬礼,排成一排。夜总会的灯光一片片地熄灭,不久,黑暗便匆匆忙忙地填满了周围。柏油路突然变成冰冷的白色,清晰起来。昏暗当中的最后一点亮光——“奥林匹亚”的灯光也逐渐熄灭,披着披肩的女招待从昏暗的前门陆续走了出来,在寒冷中缩着肩膀。一个穿着毛皮大衣的窈窕女子身姿轻盈地飞了出来,跑向五六辆车中最前面的那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