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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们快一点。现在让我第一次脱下这些粗糙的衣服。这儿是我的洁白的袜子。这儿是我的崭新的鞋子。我用一根白色的丝带系住我的头发,这样当我跳过院子的时候,这根丝带就会一下子飘扬起来,但又绕着我的脖子,完美齐整地系牢在恰当的位置。绝不会有一根头发被吹乱。”
“那就是我的脸,”罗达说,“在镜子里,苏珊的肩膀后面。——那张脸就是我的脸。但是我要躲在她的身后,把脸藏起来,因为我并不在这里。我没有面孔。其他的人都有面孔;苏珊和罗达有面孔;她们在这里。她们的世界是真正的世界。她们提起的东西都是沉重的。她们说‘是的’,她们说‘不’;而我却总是逃避、改口,并且总是一下子就被别人看透。每当她们碰上某个女仆,她看着她们从来不笑。可是她老是嘲笑我。如果有人对她们说话,她们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们真实地笑;她们真实地生气;而我却非得先观察一下,等到别人做了之后再学着别人的样子去做。
“现在你瞧,仅仅为了去打网球,珍妮穿袜子时的神情是多么非凡的镇定自信啊。这个我真羡慕。然而我更喜欢苏珊的做事方式,因为她行事更为果断,而且又比珍妮少那些想出风头的欲望。她们俩都因为我老是模仿她们的一举一动而瞧不起我;不过苏珊有时候也会教教我,比如,怎么打蝴蝶结领带,而珍妮虽然有她自己的见识,却只存为己有,从不与人分享。她们有可以坐在一起的朋友。她们有需要到角角落落去说的悄悄话。而我却只能依附于别的名字和面孔,并且把它们像祛灾避祸的护符一样深藏在心里。我可以在大厅最里面选中一张陌生的面孔,但是当我不知姓名的她走过来坐在我对面时,我却变得简直连茶也喝不成了。我感到窒息。我被自己强烈的激动情绪搞得身体摇摇晃晃。我想象着这些不知姓名的、完美无瑕的人就躲在灌木丛后面观察我。我高高地跃起,想引起她们的赞赏。到了晚上,躺在床上,我会引起她们无比的好奇。我时常被箭射中而死,以便赢得她们的眼泪。假使她们说过,或是我从她们的行李箱上的一张标签上看出,她们最近是在斯布卡罗度的假日,那么那整个小镇就会金光闪烁,所有街道都会光辉灿烂,所以我恨那些使我看见自己的真实面孔的镜子。独自一人时,我时常会陷入虚无之中。我必须小心谨慎地移动我的脚步,以免我会从世界的边缘失足坠入虚无。我必须用我的头去撞某扇坚硬的门,以便把我自己唤回我的肉体。”
“我们来得晚了,”苏珊说,“我们必须等着轮到我们时再上场去打球。我们要在这儿、这片厚茸茸的草地上掷掷球,并且要装出正在观看珍妮和克拉拉、贝蒂和玛维斯的样子。但是我们绝不会真的看她们。我恨看别人打球,我要找出我所讨厌的每一样东西的象征物,把它们全都埋葬在地底下。这块发亮的鹅卵石是卡洛夫人,我要把她埋得深深的,就因为她那些阿谀奉承的举动,就因为她为了我练习音阶时伸得平手指关节而奖励我的那六便士。我埋葬了她的六个便士。我真想把整个学校都埋葬了:那座健身房;教室;那个总是散发着肉味的餐厅;还有那座小教堂。我真想埋葬那些红褐色的瓷砖以及为了讨好那些老家伙——学校的赞助人、创办者——而画的肖像画。那里有一些我喜欢的树;那棵树皮上凝结着一块块树胶的樱桃树;还有一片从顶楼朝向远山那边的风景。除了这些,我真想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埋葬了,就像我埋葬这些老是散布在有许多码头和游人的海滩上的丑陋石头一样。在家乡,海浪绵延达一英里。在冬天的夜晚我们听得见海浪的轰隆声。去年圣诞节,有个独自坐在自己马车里的男人被海浪淹没了。”
“兰波特小姐跟牧师一边说话一边走过的时候,”罗达说,“别的人都嘲笑起来,并且跟在她身后模仿她驼背的样子;然而所有的事物都发生着变化,而且变得越发灿烂光亮。当兰波特小姐走过去时,珍妮跳得实在是太高了。倘使她看见了那朵雏菊,事情就会不一样了。无论她走到什么地方,事物都在她看见后发生变化;不过,在她走过去之后,事物难道还会回归原样吗?兰波特小姐正在领着牧师穿过边门到她的私家花园里去;当她来到水池边时,她看见一只青蛙停在一片叶子上,而这些也会发生变化的。无论她站在哪儿,就像园林里的一尊雕像那样,一切都会变得肃穆,一切都会显得苍白。她任她那带穗穗的柔软披肩滑下来,只有她那紫色的戒指,她那葡萄酒色的戒指,她那紫水晶色的戒指,仍在闪烁着光泽。每当有人离开我们,他们就会留下这种神秘的东西。每当他们离开我们,我就能伴随着他们走向小水池,并把他们想象成庄严的样子。当兰波特小姐走过去时,她就使得雏菊发生变化;而所有的事物在她切牛肉的时候都会像一股股火焰一样发生变化。事物随着日月的流逝而逐渐失去它们僵硬的特性;就连我的肉体现在也任凭光亮照透;我的脊梁骨变得如同靠近烛火的蜡一样柔软。我总是梦想,总是梦想。”
“我赢了这场比赛,”珍妮说,“现在轮到你了。我要躺在地上喘口气。我因为来回跑动,因为胜利,搞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我的身体的各个部位由于跑动和胜利,简直就像散了架了。我的血一定变得鲜红鲜红的,而且被激发得热血沸腾,砰砰地冲击着我的胸膛。我的鞋底刺得我的脚生痛,好像铁丝圈断开了,刺进了我的脚底。我非常清晰地看到每一片草叶。但是脉搏在我的前额、眼睛后面跳动得那么厉害,以至于所有的事物都在跳动——球网、草地;你们的面孔像蝴蝶似的飘忽不定;那些树似乎正在上上下下地跳跃。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恒久不变的,没有一样东西是永远固定的。一切都在波动,一切都在跳荡;一切都显得短暂匆忙,狂欢得意。只是,在我独自一人躺在这块坚硬的地上,观看你们比赛的时候,我才开始感觉到被单独挑选出来的愿望;被某个前来寻找我的人召唤、喊走,他是被我吸引过来的,他离不开我,就禁不住来到我的身边;我坐在我的镀金的椅子上,我的披风像一朵鲜花,在我身上飘拂。于是,我们就躲到一个凉亭里,或是单独坐到一个阳台上,交谈起来。
“现在潮水平息了。现在这些树又来到了地面;激荡我的胸膛的蓬勃浪涛摇荡得越来越轻柔了,我的心也入港抛锚,就像一只帆船的风帆徐徐地降落在白色甲板上。球赛结束了。我们现在得去喝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