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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由于我非常渴望每一种事物都有它的立足之地,所以每当我跟在珍妮和苏珊后面、慢吞吞地上楼梯的时候,我就会假装出拥有一个目标的样子。当我看见她们穿上袜子的时候,我就也跟着穿上我的袜子。我等着你先说话,然后再学着你的样子去说。我被吸引着穿过整个伦敦,来到一个特殊的地点,一个特定的场所,不是为了来看你,你,或者是你,而是想点燃我自己的火焰,在你们这些过着完整的、不可分割的、无忧无虑生活的人们的共同火焰上,点燃我的火焰。”

“今夜,当我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苏珊说,“我停了停。我就像一只眼睛贴近地面的野兽一样向四周凝望。地毯、家具、香水的气味使我作呕。我喜欢独自穿行于润湿的田野,或是驻足于某个门口,用我那塞特种猎狗似的鼻子警惕地望着四周,并且疑惑:野兔在哪儿呢?我喜欢跟这样的一些人在一起:他们和我父亲一样,手里拈着药草,朝火堆里吐着痰,穿着拖鞋慢条斯理地沿着长长的小径行走。我唯一能够听懂的话语就是爱怜、憎恨、愤怒和痛苦的大喊大叫。这样的说话方式,简直就像从一个老妇身上解除那已经成为她身体一部分的衣服;但是此刻,当我们谈话的时候,她已经在衣服底下羞红了全身,并且只有皱巴巴的大腿和松垮垮的乳房。而当你们沉静不语的时候,你们就又显得美丽起来。我所拥有的只有自然而然的乐趣。它就差不多使我心满意足了。我疲倦的时候就上床睡觉。我躺在那里,就像一片周而复始地生长着各种农作物的田野;夏天,热浪将绕着我的身体舞蹈;冬天,我会冻得皮肤皲裂。但是热浪和寒冷将会不管我愿意与否而自然地交替。我的孩子将会延续我的生命;他们会长牙、啼哭、上学和回家,就像大海在我体内波荡起伏一样。没有一天会没有海浪的翻腾。与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相比,我都会被更高地举向每一个季节的高峰。等到我要死的时候,我将会比珍妮、罗达拥有多得多的东西。不过,在另一方面,对其他人的思想和欢笑,你们会表现出各式各样的态度,并无数次地做出千娇百媚的姿态,我却只会闷闷不乐,怒形于色,搞得满面绛紫。我会被残酷而又美好的母性的热情搞得只剩皮包骨头,惨不忍睹。我会不择手段地设法提高我的孩子们的社会地位。我会仇恨那些看出我的孩子身上的缺陷的人们。我会卑鄙无耻地撒谎以庇护我的孩子。我会依靠他们作为屏障来远离你,你,还有你。而同时,我又得遭受嫉妒的折磨。我恨珍妮,因为她使我看到我的手掌红赤赤的,我的指甲被啃得参差不齐。我的爱是极度狂热的,所以当我至爱的对象被人用他不该听到的言词来品评时,我会痛苦得死去活来。他逃开了那些言词,我则被留下来,拼命想抓住一根在树梢上的叶丛里滑进滑出的丝线。我理解不了那些言辞的含义。”

“假如我生来就不懂得一个词的后面总会跟来另一个词的话,”伯纳德说,“那么,谁知道呢,我也许早已成了随便什么东西了。所以事实是,为了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都能找到它们之间的前后秩序,我承受不了孤身独处的重负。只要我看不见辞藻像烟圈似的在我四周缭绕,我就像是陷身于黑暗之中——变得什么也不是了。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陷入没精打采的状态,一边捅着炉栅里的炉灰,一边郁郁寡欢地对自己说,莫法特夫人就要来了。她就要来了,来把这些炉渣打扫干净。路易斯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会想得令人吃惊地深刻,而且会写下一些也许比我们大伙存在得更为长久的词句。罗达喜欢一个人独处。她害怕我们,因为我们会破坏她孤身独处中才有的那种强烈的存在感——瞧她把餐叉抓得多紧——那是她用来对抗我们的武器。可是我,只有那个管道工、或是那个马贩子、或者随便什么人说上几句话,让我兴奋起来,我才会感到自己存在着。那时,我的词句所形成的袅袅烟圈升腾降落,飘扬凝聚,缭绕在鲜红的龙虾、黄澄澄的水果上面,把它们装饰成为一个美丽的形象。可是要看到,言词是多么的轻浮——它全是由形形色色的遁词和陈腐不堪的谎言构成的。所以我的性格中有一部分是由别人提供的刺激构成的,它不像你们,并不完全属于我自己。这就像银子上有一些要命的瑕疵,一些毫无规则、难以捉摸的纹痕,从而降低了它的成色。正是因为这个,在学校的时候常常发生使奈维尔恼火的事情,也就是我撇下他而去。我曾经跟那些戴着小制帽和像章、喜欢吹牛皮的小子们一起,坐着四轮大马车——今天晚上,他们当中也有几个穿得整整齐齐地在这里聚餐,随后他们就要默契地到音乐大厅里去了;我真的喜欢他们。因为和你们一样,他们也总是让我感到自己的存在。而且也正是为此,当我离开你们,当火车开走的时候,你们会觉得走掉的不是火车,而是我——伯纳德,他满不在乎,他无动于衷,他没有车票,而且兴许连钱包也搞丢了。苏珊两眼凝视着在山毛榉树的叶丛里滑进滑出的那根丝线,叫喊起来:‘他走啦!他从我身边逃走啦!’因为她什么也抓不住。我总是处在被连续不断地制造和再制造的过程中。互不相同的人们都能从我这儿引出互不相同的词句。

“因此,今天晚上我渴望能与之坐在一起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五十个人。但是在诸位中间唯有我在这里表现得无拘无束而又没有太放肆随便。我并不粗俗;我也不是势利小人。即使我面对社会的重压,我也常常可以凭借灵巧的舌头,使一些别扭费解的事情传播开来。瞧瞧我那些小巧的玩意儿吧,转眼之间就能无中生有地编织出来,它们真使人愉快啊。我不是什么奇货囤积者——当我死的时候,我会只留下一柜子旧衣服——而且我也基本上对那些在生活中给路易斯招来那么多烦恼的小小虚名丝毫不感兴趣。不过我做出的牺牲很多。像我这样浑身散布着钢铁、银子和普通泥土的斑驳纹理的人,是不可能被那些无须外在刺激就能握紧拳头的人紧紧地捏在手中的。我没法做到路易斯和罗达那样的自我克制和英雄主义。我永远也造不出一个完美的语句来,即便是在正儿八经的谈话中也造不出。但是对于转瞬即逝的某一瞬间,我却可以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位献出更多;我会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位走进更多的房间,更多的互不相同的房间。可是由于我身上有一些东西不是从内部发生的,而是来自于外部,所以我将会被人们遗忘;我的声音一消失,你们就再也不会记得我了,不然,那也只能是偶尔将我当作某个曾经把水果编织成漂亮辞藻的声音的回声而回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