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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啊,”罗达说,“听我说。瞧啊,光线正在分分秒秒愈变愈强烈,到处可见繁花盛开、果实成熟;而我们的目光,当它们环视这间屋子和所有的桌子时,仿佛穿透了那些彩色的窗帘——鲜红的、橙黄的、红棕的以及其他古里古怪的中间色调,那些窗帘犹如帏幔一样,缓缓张开又随后闭合,恰似一样东西融入了另一样东西。”

“是的,”珍妮说,“我们的感官已经扩展了。那些原来苍白脆弱的神经网络和薄膜涨大并且扩延开来,它们就像纤细的丝线满布我们的全身,它们使空气变得可以触摸,使以前听不到的遥远的声音也全都被捕捉进去。”

“伦敦的喧嚣声,”路易斯说,“包围着我们。机动车、运货车、公共汽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一切全都淹没在一种犹如转动的车轮似的单调声音里。所有独成一类的声音——车轮声,铃声,醉汉、寻欢作乐者的叫喊声——全都搅腾在一起,成为一种散发着钢蓝色泽、循环往复的喧闹。这时汽笛[3]长鸣一声。于是海岸渐渐远去,烟囱逐渐隐没,轮船驶向辽阔的大海。”

“珀西瓦尔走了,”奈维尔说。“我们坐在这里,被人群包围着,被灯光照耀着,显得五光十色;所有的东西——手,窗帘,餐刀餐叉,正在用餐的其他人——混合成了一片。我们被围困在这里。而印度却在外面的世界里。”

“我看见了印度。”伯纳德说,“我看见那低平的、长长的海岸;我看见一些被践踏得满街泥泞的弯弯曲曲的小街,在摇摇欲坠的宝塔之间拐进拐出;我看见一些雉堞状的金光闪闪的屋顶,一派脆弱而衰颓的气象,仿佛它们只是在一个东方博览会上匆匆搭建起来的临时建筑。我看见一对阉牛正拉着一辆低矮的大车,沿着烈日炙烤的大路走去。那辆快要散架的大车东倒西歪,摇摇晃晃。这时有个轮子陷在了辙沟里,马上就有数不清的缠着腰布的土著围拢上来。他们起劲地喋喋不休,但却什么也不做。时间仿佛永无止境,雄心勃勃则总是虚幻一场。一种人类的所有努力全属徒劳的感觉笼罩着一切。弥散着怪里怪气的酸臭味儿。一个老人站在一条水沟里,一边不停地嚼着槟榔,一边凝神静气,意守丹田。但是现在,瞧,珀西瓦尔过来了;珀西瓦尔骑着一匹叮满跳蚤的牝马,戴着一顶太阳帽。经过实施西方的行为规范,经过运用他所习以为常的粗暴语言,那辆阉牛拉的大车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就搞定了。有关东方的难题解决了。他骑着马继续上路;人群包围着他,把他看作——他其实就是——一个神。”

“他是不可捉摸的,无论他身上有或没有神秘莫测之处,”罗达说,“这都无关紧要。他就像一块投入池塘的石头,总被成群的小鱼围绕。跟这些小鱼一样,我们平时东跑西跑,但只要他一来,我们就会全都跑过去围着他团团转。跟这些小鱼一样,只要发现前面出现一块大石头,我们就会心满意足地波动,回旋。舒适的感觉悄悄漫过我们的身体。金色的亮光射进我们的血液。一下,两下;一下,两下;心脏在宁静、自信的状态中跳动,在一种感觉良好的忘我境界中跳动,在慈祥宽厚的喜悦心情中跳动;而且你们瞧——所有外部的世界——遥远地平线上的朦胧影像,例如印度,全部闯进了我们的视野。一度萎缩的世界又自动舒展开来;遥远的外省从黑暗中重又浮现出来;我们仿佛在我们的视野之内,在我们引以为自豪的、美丽富饶的外省的一角,看见泥泞的道路、混杂缠绕的荆丛、成堆成堆的人群以及啄食腐烂尸骸的秃鹫;这都是因为珀西瓦尔骑着一匹爬满跳蚤的牝马,沿着一条僻静的小路踽踽而行,在荒凉的树下扎下营帐,孤身一人坐在那里,眺望巍峨连绵的群山的缘故。”

“正是珀西瓦尔,”路易斯说,“正是那个在微风吹拂下分散又聚合的云彩底下,坐在刺得人发痒的草丛里,只管静悄悄地坐着的珀西瓦尔,使得我们感到,当我们像一个肉体和灵魂之间相互分离的构成部分一样重又汇聚在一起时,我们所做的那些试图说出‘我是这个,我是那个’的努力,是多么的荒谬。因为恐惧,有些东西没有被考虑到。因为虚荣,有些东西遭到了篡改。我们曾经竭力强调差异。因为渴望显示各自的独立性,我们曾经有意地突出我们各自的缺点和各自身上独特的地方。但是总有一根链条在我们的脚下绕着一个钢蓝色的圆圈不停地旋转,旋转。”

“那是恨,也是爱,”苏珊说。“那就是那条只要我们向下一望,就会觉得头晕目眩的黑不见底的汹涌激流。我们这会儿站在一块岩礁上,可是只要我们朝下一望,马上就眼花缭乱,站立不稳。”

“那是爱,也是恨,”珍妮说,“就像因为有一次我在花园里亲吻了路易斯,苏珊对我的感觉一样;因为我是这样的装扮一新,当我走进来时,就让她觉得‘我的手红赤赤的’,并且赶紧把手掩藏起来。然而,我们相互之间的怨恨跟我们相互之间的爱,却几乎是不可区分的。”

“但是这些喧嚣的激流,”奈维尔说,“在上面我们架起了属于我们各自的摇摇晃晃的立足平台,这些喧嚣的激流比起我们站起身来想要说话时发出的那些声嘶力竭、自相矛盾的叫喊都要显得平稳许多;当我们据理争辩,叫嚷着抛出这些荒谬的话语——‘我就是这个;我就是那个!’——的时候,言说本身就是荒谬的。

“然而我吃东西。当我吃东西的时候,我就逐渐忘记了我究竟有什么独特的地方。我渐渐地变得被食物所压倒。这些美味的、大口大口的烤鸭,配着各式各样适宜的蔬菜,络绎不绝地散发着暖和、瓷实、甘甜、辛辣的美妙滋味,经过我的嘴巴,咽入我的喉咙,装进我的肚腹,使我浑身上下舒适安逸。我感到平静,庄重,克制。现在,一切都显得牢靠实在。现在,我的嘴巴本能地渴求并且预先享受着某种甜丝丝的、清淡可口的东西,某种加了糖的、细嫩柔软的东西;还有清凉的酒,如同葡萄叶一般的碧绿、麝香一般的芬芳、葡萄一般的紫红,特别适宜慰抚我的上颚里震颤的敏感神经,当我啜饮它的时候,它会使我的嘴巴大大地张开,变得就像一个有拱顶的山洞。现在,我可以镇定自若地望着在我脚底下泡沫四溅的湍急水流了。我们该用一个什么样的特殊名称来称呼它?让罗达来讲吧,我看见她的脸正影影绰绰地显现在对面的镜子里;有一次,当她正在摇晃一个棕色面盆里的花瓣时,我打断了她,问她寻找伯纳德偷走的小刀子。对她来说,爱绝不是什么漩涡。她往下看的时候从来也不觉得晕眩。她的目光远远地越过了我们的肩头,望向印度之外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