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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起身,走开了——我,我,我;不是拜伦、雪莱、陀思妥耶夫斯基,而是我,伯纳德。我甚至把我的名字重复了一两遍。我摇着我的手杖,走进一家商店,买了——我并不是说我喜欢音乐——一幅镶着银色画框的贝多芬画像。这样做,绝不是说我喜欢音乐,而是由于当时整个的人生,它的大师们,它的探险者们,全都以一长列光辉人物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身后;而我就是那个继承者;我,就是那个延续者;我,就是那个不可思议地被指定为将他们的事业进行下去的人。所以,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与其说是因为骄傲,不如说是因为谦卑,我一边摇着手杖,一边沿着大街往前走去。翅膀振动的呼呼声已然响起,鸟儿鸣啭啼叫的歌声也已开始;而现在我走了进去;我走进那间房屋,那间枯燥乏味、永不妥协、居住过人的房屋,那个桌子上陈列着它的所有传统、它的各种常用物品、它的成堆成堆的垃圾以及种种珍贵物品的地方。我拜访了那个普通服装成衣匠,他还记得我的叔叔。许许多多的人都被发掘出来,然而他们的面目都不像那几张最基本的面孔(奈维尔、路易斯、珍妮、苏珊、罗达)那样轮廓鲜明,而是模糊不清、特征难辨的,或者说他们的面目特征是那样的变幻不定,以致他们仿佛根本就没有什么面目。于是,羞愧脸红但又同时感到轻蔑,我就在这种赤裸裸的狂喜与怀疑互相缠杂的极其古怪的情况下,承受着这种打击;这种混乱的感觉;这种复杂的、骚动的、突如其来地同时来自四面八方的生活的冲击。而在珍妮相当安闲自得、光艳照人地坐在描金椅子上的那个晚会上,倘若总是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话,并且弄出一些令人尴尬的冷场,一些像干涸沙漠里的每一粒卵石都非常清晰显眼那样惹人注目的冷场;而随后又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并且自觉好比一根通条似的绝对诚恳,这种诚恳你宁愿换成一堆闪光发亮的硬币,可是又根本做不到——哦,在这样的晚会上,这一切是多么令人丧气!多么令人难堪啊!

“接着,有一位夫人打了一个令人难忘的手势,说:‘请随我来。’她把你领进一间隐秘的斗室,让你有幸跟她亲密地相处。称呼由姓氏改成了教名;教名又改成了昵称。关于印度、爱尔兰或摩洛哥究竟该怎么办?上岁数的绅士们全身盛装,站在枝形吊灯下面回答着这些问题。你会发现自己令人惊奇地知道了许多事情。在户外,那些没有什么差别的队伍正在高声歌唱;在屋里,我们却非常隐蔽,非常直率,确确实实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在这儿,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我们尽可以把这一天看作一个星期当中的任何一天。比如星期五或者星期六。一层外壳覆盖在脆弱的心灵上,像珍珠似的,光彩闪闪,激情的利啄拿它毫无办法。这层外壳在我身上形成得比大多数人都要早。我不久就可以在别人已经吃完水果的时候削我的梨了。我就可以在周围一片沉默时从容地说完我的话了。也就是在这段时期,尽善尽美具有一种诱惑力。你会认为,借助在右脚脚趾上拴一根绳子,从而早一些起床的办法,可以学会西班牙语。你在自己约会手册上的那些小格子里填写上,八点钟吃早餐;一点半赴午餐会;等等。你把你的那些衬衣、短袜、领带摊放在你的床上。

“然而,这种过分的一丝不苟,这种有条不紊的军事般的进程,完全是一种错误;是一种贪图便利行为,一种谎言。甚至是当我们身着白色坎肩,礼节周全地在约定时间按时到达的时候,这种行动的下面也总是潜藏着一些东西,总是涌动着一股由破碎的梦境、摇篮曲、大街上的叫喊、不完整的语句和种种情景——一些榆树,一些柳树,正在扫地的园丁,正在写信的女士——汇成的潜流,这股潜流即使在我们扶着一位太太去赴宴会的时候也会不断地起伏隐现。就在你那么一丝不苟地把桌布上的刀叉摆放整齐的同时,会有无数张面孔装扮鬼脸。没有任何东西是你可以用勺子捞起来的;没有任何东西是你可以称之为一件大事的。但是这股潜流,却是存在着、潜藏着的。当我沉浸在这股潜流中的时候,我就会在一句妙语和另一句妙语之间停顿下来,目不转睛地观察一个也许插有一枝红花的花瓶,同时为某个道理、某个突然的新发现所沉迷。或者,当我正在斯特兰德大街散步时,我会忽然说:‘这正是我所需要的辞句,’因为有一种美丽的、犹如传说中的幻影似的鸟儿,鱼或者边缘火红的云朵突然出现,一劳永逸地将某个总是缠绕着我的念头圈囿起来;随后,我就一边重新兴致勃勃地浏览摆在商店橱窗里的领带和别的各种东西,一边匆匆地向前走去。

“那生活的结晶,那生活的圆球——就像我所称呼的那样,摸上去绝不是坚硬的、冰凉的,而是包裹着若干层薄薄的气膜。如果我对它们进行挤压,它们就会马上全部爆裂。我从这口大锅里完完整整提炼出来的无论什么语句,都只不过是连成一串的六条小鱼,它们被我捉住了,而千百万条别的鱼却在噗通噗通地跳跃,致使这口大锅里的东西像滚沸的银水似的沸腾不已,并且纷纷从我的手指缝里溜走。一张张面孔重又浮现出来,一张张面孔,一张张面孔——他们把他们的美丽容貌紧贴在我的气泡壁上——奈维尔,苏珊,路易斯,珍妮,罗达,以及千百万别的人。真是很难把他们有条不紊地排列整齐;很难把其中的某一个单独分离出来,或是把总体的效果讲述出来——这就又像是在谈论音乐。这是多么美妙复杂的一曲交响乐啊,包含着和谐音与不谐和音,包含着高音部和复杂的、时而低沉时而昂扬的低音部!每个人都在演奏他自己的曲调,用小提琴、长笛、小号、鼓或者随便什么其他的乐器。奈维尔的曲调是:‘让我们来谈谈哈姆雷特吧。’路易斯的,是科学技术。珍妮的,是爱情。随后忽然间,在一阵愤怒情绪的冲动下,跟一个性情温和的男人一起到坎伯兰[4],在那儿的一家小客栈呆上整整一星期,不停的雨水沿着窗户玻璃流淌下来,而且每顿饭吃的除了羊肉,羊肉,还是羊肉。尽管这样,这个星期仍然是未被记录下来的激情旋涡中一块坚固的里程碑。就是在那时,我们玩了多米诺骨牌;就是在那时,我们为老得咬不动的羊肉而发生了争吵。那时,我们曾在荒野上漫步。后来,一个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小女孩把那封用蓝色信纸写的信交给我,从那封信我得知那个曾经使我成为拜伦的姑娘即将嫁给一位乡绅。一个穿着带护腿高筒靴的男人,一个总是拿着鞭子的男人,一个经常在饭桌上大谈肥胖阉牛问题的男人——我冷嘲热讽地大声叫嚷着,同时又仰望着天上快速漂游的云块,痛感到我自己的失败;意识到自己渴望自由;渴望逃避;渴望受到束缚;渴望有个了结;渴望继续下去;渴望成为路易斯那样的人;渴望保持我自己;而后我就披着雨衣独自走了出去,在永恒的群山下面感到自己脾气太坏,一点也不值得崇敬;后来就回到住处,抱怨羊肉,打起行囊,并就此又重新回到那旋涡之中;回到那痛苦的磨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