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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愉快的。生活是美好的。单单生活的进程就是令人满意的。就拿一个身体健康的普通人来说吧。他喜欢吃饭和睡觉。他喜欢用鼻子吸吸清新的空气,喜欢踏着轻快的脚步走过斯特兰德大街。或者比如说在乡村,有一只公鸡正站在大门顶上鸣啼;有一匹马驹正绕着一片牧场奔驰。总会有些事情等着去做。星期一后面紧跟着星期二;然后是星期三,星期四。每一天都会荡漾起同样的生活涟漪,重复着同样的韵律曲线;给新的沙滩带来一层寒潮,或是缓缓地退潮而不留下一点寒气。就这样,生命的年轮增加了;个性变得坚定了。原来那种匆匆忙忙、鬼鬼祟祟的举动,简直就像把一把谷子撒向空中,任其被来自四面八方的生活的狂野之风刮得东飘西荡,如今已变得有条不紊和秩序井然了,而且抛撒得目标明确——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天啊,多么愉快!天啊,多么美好!当火车从郊区驶过,我看见那些卧室的窗户上辉映着的灯光时,我肯定会说,那些小店主的生活过得可真是不错。当我站在窗前,瞧着那些提着提包、络绎不绝地拥进城里来的工人时,我就说,多么像一群蚂蚁一样生机勃勃、精神饱满啊!当我看见一些人穿着白色的球裤正在一月份的雪地里追着一个足球奔跑时,我就说,多么结实、多么动作灵活而激烈的四肢啊!现在,由于经常为一些琐碎的事情闹脾气——也许是为那些肉——好像在我们婚后生活那无边无际的宁静中搅起一点微澜,就会非常令人愉快似的,因为我们的孩子快要出世了,让生活产生一些波动会给我们的生活增加乐趣。我在吃饭的时候粗声恶气地说话。我不讲道理地信口胡诌,好像我是一个百万富翁,可以不当回事儿地随便扔掉五个先令;或者好像我是一个本领高强的高空作业工人,故意在一只脚凳上绊了一下腿。直到要上楼睡觉的时候,我们才在楼梯上停止争吵,然后站在窗户跟前,望着那像蓝宝石的内部一样清澈的天空,‘赞美上帝,’我说道,‘我们无需把这种无聊的议论融合到诗里面。琐碎的话语就已足够了。’因为前景的辽阔及其明澈似乎不会出现什么障碍,而是允许我们的生活伸展开去,越过所有那些鳞次栉比的屋顶和烟囱,一直伸展到一望无际的天边。

“直到陷入那猝然发生的死亡——珀西瓦尔的死。‘哪边是幸福?’我自问(我们的孩子已经出世),‘哪边是痛苦?’当我走下楼梯的时候,我一边想着那属于我的身体的两半,一边做出一个纯粹的身体性的陈述。同时,我也注意到了房间里的情况;窗帘迎风飘动;厨子哼着小曲;衣橱里的衣服透过半开半掩的橱门露了出来。‘再给他(我自己)一点延缓的时间吧。’我下楼的时候这样说道。‘现在,在这间客厅里,他就要承受痛苦了。根本不会有任何逃避。’但是仅仅用语言尚不足以表达痛苦。需要大声叫喊,天崩地裂,印花布床罩变得一片空白,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变得迟钝模糊;还需要感到移动的东西完全凝固不动;声音时而显得很远,时而又显得很近;皮肉好像已经绽裂,鲜血好像正在喷出,有个关节猛然抽搐起来——在这一切下面,有某种非常重要的东西显露出来,但是还很遥远,还只能孤独地保存着它。所以我走到外面。我看到了第一个他将再也不会看到的清晨——那些麻雀就像被一个孩子用线拴着的玩具。无动于衷地从旁边观看着事物,而且能够发现它们身上的美——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还有那随后而来的如释重负的感觉;装腔作势,弄虚作假和虚幻不实,全都消失不见了,一种光亮透明出现了,使得在你走路的时候,你自己一下子销踪匿影,而别的事物一个个全都变得清晰可见——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现在还会有些什么别的发现呢?’我说道,并且为了将它紧紧地抓住,我对阅报栏视而不见,继续往前走去,然后瞧着那些画像。圣母像和圆柱,拱门和橙树,全都像创世第一天一样平静,然而它们已经知道了人世间的悲伤,它们就悬在那里,而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它们。‘在这儿,’我说,‘我们不受任何干扰地呆在一起。’而且这种自由自在、无所挂碍,就像是一种胜利,在我的内心激发起强烈的兴奋,以致我即使现在也会时而到那里去,在我的内心重新唤回这种兴奋和珀西瓦尔。但是这种情况不会维持多久。使你遭受折磨的是你头脑里的那只眼睛总在可怕地活跃着——他是怎么摔下去的,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人们把他抬到了什么地方;那些人围着腰布,拉着绳子;那些绷带和那些泥巴。随后出现的是一个可怕地猛然涌上来的回忆,既出乎意料,又无法回避——那就是我没有跟他一起去汉普顿宫。这只利爪抓挠着我;这颗利齿撕咬着我;我竟然没有去。尽管他急不可耐地申明这并没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打断,为什么要破坏我们之间那持久不变心心相印的时刻呢?——然而,我还是懊丧地反复说,我竟然没有去,而且就这样,我被这些缠磨人的魔鬼逼出了神圣的殿堂,跑到了珍妮那里,因为她有一间房子;一间里面摆着几张小桌子,桌子上凌乱地放着许多小装饰品的房子。在那儿,我泪流满面地进行了忏悔——我竟然没有去汉普顿宫。而她,因为回想起其他一些在我看来微不足道,但对她来说却非常折磨人的事情,就向我解释,每当碰上一些我们没法参与分享的事情时,生活便变得怎样的暗淡无光。另外,没过多久,一个侍女送来一张便条,然后就在珍妮转身去写回信而我则充满好奇地想知道她在写些什么以及写给什么人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落在他的坟墓上的那第一片树叶。我看见我们奋力越过当下这个时刻,将它永久地丢在我们的身后。然后我们肩并肩地坐在沙发上,无可避免地回想起别人早已说过的话:‘现在的这棵百合花在五月里会开得更为茂盛。’我们曾经把珀西瓦尔比作一朵百合花——而这个珀西瓦尔,我一直希望他蓬乱着头发,颠覆各种权威,跟我相携到老;他已经被百合花淹没了。

“于是,当下这一刻的真诚感消失了;于是,这种真诚变成了某种象征;而我对此根本无法忍受。我们与其让这些百合花的甜蜜的汁液散发出来,并且用各种各样的辞藻将他覆盖起来,还不如亵渎神明地嘲笑一番、议论一番呢,我嚷嚷着说。因此,我便突然沉默下来,不再说话,而珍妮,这个心中既无未来也无远虑,只是全身心地关注眼前这一刻的珍妮,这鞭子只是轻轻地抽了她一下,她往脸上扑了些粉(我就爱她这一点),然后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向我挥手道别,同时还用一只手按着她的头发,以免被风吹乱了,正是这个姿势令我对她感到敬重,仿佛它使我们的决心更加坚定了——绝不再让百合花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