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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开来了。火车慢慢地驶进车站,在月台旁边停了下来。我赶上了这班火车。所以傍晚就回到了伦敦。多么令人惬意啊,这平淡无奇的气氛和烟草味;一些老太婆提着她们的篮子爬上三等车厢;吸烟斗的声音;在一些小站上,亲友们道别时的互道晚安和明天见,随后就可以看见伦敦的灯光了——既没有青春时代炫目的欣喜若狂,也没有褴褛的紫色旗子,但是无论如何依然是伦敦的灯光;强烈的电灯光高高地亮在大楼办公室里;街灯沿着冷清的人行道依次排列过去,照明灯在街头市场上热闹地闪烁。在我把仇敌暂时赶走的这段时间,所有这一切都我使感到心旷神怡。

“另外,我喜欢看到那种喧闹的人生庆典,比如说在剧院里。在这种地方,一头浑身土色、粗俗不堪的田野上的动物会直立起来,机智多谋、不遗余力地跟那些绿色的树林、绿色的原野,以及那些一边咀嚼一边迈着整齐的脚步往前走的绵羊进行战斗。而且,不用说,灰色长街上的那些窗户也都灯光明亮;一条条地毯横在人行道上;有打扫干净、布置一新的房间,有炉火、食物、美酒和闲谈。两手已经干瘪的男人,耳朵上戴着宝塔式珍珠耳坠的女人,进进出出。我看见一些老人的面庞被世俗的劳累刻满了衰老的皱纹和冷嘲的神色;美貌受到人们的珍爱,所以即使在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它也犹如新生之物;而年轻人又是那样地耽于追求欢乐,以致你会真的认为欢乐肯定是存在的;仿佛草地被修整平坦就是为了这个;大海上荡起微波;沙沙响的树林里雀跃着毛羽鲜亮的小鸟,全都是为了年轻人,为了对生活怀着期望的年轻人。在那里,你可以遇见珍妮和哈尔,汤姆和贝蒂;在那儿,我们互相开着玩笑,吐露着各自内心的秘密;而且每次在门口分手之前,必定会约好再会的日期,在另外一家屋里,根据不同的情况,比如一年中的不同季节而定。生活是愉快的;生活是美好的。星期一过后,来的是星期二,然后紧跟着星期三。

“是的,不过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点异样。这也许会表现在某一个晚上房间里的某件东西的样子上,比如说椅子的布置。深深地陷在屋角里的一张沙发上,观察,倾听,这似乎是非常惬意的事情。这时,碰巧有两个背对窗户站着的身影来到一棵枝叶纵横的柳树前面。你的心情会有所触动,觉得:‘世上的确有一些人,虽然穿的衣服很漂亮,但却没有长一副漂亮脸蛋。’接着,当波纹蔓延开来的时候,出现了一阵冷场,随后那个你本来应该跟她交谈的姑娘会在对自己说:‘他老了。’然而她错了。老的并不是年纪;而是说时间的一滴滴落了;现在又是一滴。时间又一次使事物的秩序发生了震荡。我们从葡萄藤架起的拱门下面钻出来,跨入一个更为宽阔的世界。现在,事物的真实秩序——我们永远都有这样的幻想——显得清晰明白了。所以很快地,在一间客厅里,我们的生活做出调整,使自己跟正在庄严地走过天空的白昼保持相同的步调。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既没有穿上我的漆皮鞋,也没有找一条还能过得去的领带,而是寻找奈维尔去了。我去寻找我的老朋友,他很早就已认识我了,那时我正是拜伦,正是梅瑞狄斯笔下的一个年轻人,而且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书里的那个我已经记不起其名字的主人公。我找到他时,他是一个人,正在读书。一张非常整洁的桌子;一张井井有条、平平整整地拉开的窗帘;一把他正用来裁开一部法文版书的裁纸刀——我就想,从来没有一个人在我们初次见到他以后,他的神态或衣着会发生什么变化。在这儿,自从我们第一次跟他见面以后,他就一直坐在这把椅子上,一直穿着这样的衣服。在这儿意味着无拘无束;在这儿意味着亲密无间;在炉火的映照下,窗帘上的一只圆圆的苹果突然脱落了。我们在那儿交谈着;坐着交谈;顺着那里的林荫路漫步,那条林荫路在树下延伸,在那些树叶葱茏、沙沙作响的树下延伸,那些树的枝头上挂着累累果实,我们常常一起踏着这条林荫路漫步,以致环绕在有些树周围的草皮,环绕在某些戏剧和诗歌、某些我们特别喜爱的事物周围的草皮,如今已变得光秃秃的了——这些草皮是被我们杂乱无章的脚步不断践踏而变得光秃的。每当我需要等待的时候,我就看看书;每当我夜间不能入眠的时候,我就从书架上摸索着取下一本书。不断地增长,永无止境地扩充,我的头脑里积累了一大堆说不清从何处而来的东西。我时不时地弄下一大块,也许是莎士比亚,也许是某个名叫佩克的老妇人;我经常一边躺在床上抽着烟,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那是莎士比亚。那是佩克。’——心里翻腾着一种认识他们的确凿无疑感和知识引起的激动心情,这种激动是令人无限欣慰的,尽管又是难以言表的。所以,我们一起欣赏着我们的佩克,我们的莎士比亚;互相比较着各自拥有的版本;让对方的真知灼见使我们各自的佩克或者莎士比亚得到更好的阐明;然后就陷入一阵沉默,这沉默只是偶尔被几句简短的话所打破,如同寂静的大海上时而浮出一片鱼鳍;而后,这片鱼鳍,这个见解,又沉入水中,同时激起一圈细微的、心满意足、舒适惬意的涟漪。

“是的,但是突然间你听见了时钟的嘀嗒声。我们这些一直沉浸在这个世界中的人,开始意识到另一个世界的存在。这是让人痛苦的事情。是奈维尔改变了我们的时间观念。他本来是按照意识中那不受限制的时间来进行思考的,那思绪转瞬之间就能从莎士比亚延伸到我们自己身上,但是如今他拨旺炉火,开始按照另外一个表明某个特殊人物的即将到来的时钟进行生活了。他那宽阔而可敬的思想活动的范围缩小了。他变得警觉起来。我可以感觉到,他正在倾听大街上的声息。我留意到他抚摸一张靠垫时的样子。从亿万人类和所有以往的年代中,他选择了一个人,一个特定的时刻。大厅里传来一个声音。他正在说的话就像一股飘忽不定的火焰,在空气中颤动。我注意到,他正在把某种脚步声从别的脚步声中分辨出来;他正在期待着某种特定的识别标志,而且用像蛇一样敏捷的目光扫了一眼门上的把手。(由此可见他的感觉令人惊讶地敏锐;他一直都在受着某一个人的熏陶。)如此一种专一的热情会排斥其他各式各样的热情,就像异质之物会从一种平静而又活跃的液体中被排除一样。我开始意识到我那混浊不清的天性中充满了沉积物,充满了疑惑,充满了记录在笔记本里的各种辞藻和札记。窗帘上的一条条褶痕变得宁静,肃穆;桌子上的镇纸板变得坚硬起来;窗帘上的缕缕丝线闪烁着光影;所有的东西全都变得清晰明确、客观实在起来,呈现出一副与我毫无关系的情景。于是,我站起身;我离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