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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当我离开那个房间的时候,那些从前有过的痛苦的利爪,是怎样攫住我不放啊!还有那种对某个不在眼前的人的想念。想念谁?开始我也弄不清楚;后来便想起了珀西瓦尔。我已经有很多个日月没有想到他了。现在,要跟他一起大笑,要跟他一起嘲笑奈维尔——这就是我所渴望的,要跟他手挽手,一起大笑着离开。然而,他不在这里。他的位子一直空着。

“非常奇怪的是死去的人常常会在街角、或在梦里突然跳出来,出现在我们面前。

“一阵阵寒冷、刺骨地吹着我的狂风,伴随我穿过整个伦敦,去拜访其他的朋友,罗达和路易斯,因为那天晚上我特别渴望伙伴、安定和交往。我一边爬着楼梯,一边猜想他们之间到底是种什么关系?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到底说些什么话?我想象着她摆弄茶水壶时笨手笨脚的样子。她越过铺着石板瓦的屋顶呆呆地眺望着——这个泉水仙女的身上老是湿漉漉的,幻想和梦境总是搞得她心神不宁。她常常拉开窗帘,凝望着黑夜。‘滚开吧!’她常说。‘月光下的荒野总是黑漆漆的。’我拉了拉门铃;我等待着。路易斯也许正在把牛奶倒在小碟子给猫吃呢;路易斯,他的两个瘦骨嶙峋的手掌合在一起时,简直就像船坞的两半在剧烈翻腾的水上极其痛苦费力地缓缓合拢,他非常熟悉那些埃及人、印度人,以及那些身穿粗衣、怀揣宝石、颧骨高凸的人讲过的名言。我敲了敲门;我等待着;没有人来开门。我又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下石头楼梯。我们这些朋友——多么疏远,多么缄默,多么难得互相来往,缺乏了解啊。而我,对我的朋友们来说,也同样是朦胧模糊,一无所知的;就像一个影子,偶尔可以看见一眼,但更多的时候是见不到的。人生确实只是一场梦。我们的激情,那只是在寥寥几个人的眼里闪烁过的捉摸不定的幻想,很快就会熄灭,而且全都将消失不见。我回想起我的朋友们。我想起了苏珊。她买了田地。黄瓜和西红柿在她的暖房里长熟。让去年冬天的霜冻冻死的葡萄树,又生出了几片新叶。她脚步笨拙地跟她的儿子们一起穿过了她的牧场。她巡视着那块由一些套着绑腿套的男人照管着的土地,用她的拐杖指点指点一座房顶,一些树篱,一些失修倒塌的围墙。一些鸽子摇摇摆摆跟在她身后,吃着从她那能干的、朴实的手指缝里漏下来的谷粒。‘不过,我不再天蒙蒙亮就起床了。’她说。然后想起来的是珍妮——毫无疑问,她正在款待某个新结识的年轻人。他们那惯常的交谈已经到了关键性的时刻。房间里将会弄得光线暗淡;座椅都重新布置过。因为她仍然在及时行乐。从不抱有任何幻想,如同水晶石一般坚硬、清澈,她袒露着胸膛冲向战斗。她不怕那枪刺会把她刺伤。当她额头上的一绺头发变得花白时,她就无所谓地将它混在别的头发里。这样,当人们来埋葬她时,就不会发生如何乱套的事情。人们将会发现一些卷起来的丝带。但是不管怎样,门还是会打开的。是谁来啦?她会一边问,一边起身向他迎来,不慌不忙,就像在那些初春的夜晚,当伦敦那些高楼大厦里的可敬的公民们正规规矩矩上床睡觉的时候,那些楼房下面的树荫几乎还不能遮住她的谈情说爱的艳事;而且电车刺耳的声音跟她的快活的喊叫声混合在了一起;当一切本能的快感都已得到满足,她平静下来颓然躺下时,那摇曳起伏的树叶还得遮掩住她的疲乏,和她那美妙的倦怠。我们这些朋友,多么缺少互相往来,多么欠缺互相了解啊——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然而尽管这样,每当我遇见一个不熟悉的人,或是当我在这儿,在这张桌子旁边想方设法要挣脱我所谓的‘我的生活’——它并不是我所常常回顾的那种生活,我却不只是一个人;我同时是很多很多的人;我完全弄不清楚我究竟是谁——珍妮、苏珊、奈维尔、罗达,或者路易斯;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把我的生活和他们的区分开来。

“在那个初秋的夜晚,当我们又一次聚会在汉普顿宫、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就这样想过。刚开始,我们都感到特别不自在,因为在吃饭之前每个人都讲了自己的情况,而其他每个顺着通向聚会地点的路走过来的人,身上穿着这样或者那样的衣服,手里拄着或是没有拄着手杖,似乎都跟他所说的情况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注意到,珍妮瞧了瞧苏珊那双朴实的手,然后就把自己的手掩藏起来;我一边端详着奈维尔,他是那样地整洁和严谨,一边深深感到我自己那被诸如此类的种种辞藻搞得稀里糊涂的生活真的是一团糟。很快他就自吹自擂起来,因为他为自己一直单身一人、独处一室,还有自己所取得的成就感到羞愧。路易斯和罗达,这两个共谋者,这两个在饭桌上密切注意着一切的特务分子,却觉得:‘不管怎么说,伯纳德能让侍者给我们把面包端过来——这种交道我们是做不来的。’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仿佛看见那个完美之人的身影出现在我们中间,我们从来没有成功地做到像他一样,但同时又根本无法把他忘却。我们看到了我们本来可以做到的一切;看到了我们已经错过的一切,而且有那么一会儿我们竟嫉妒起他人的应得,就像小孩子们在一块蛋糕,一块仅有的蛋糕切开之后,总是觉得属于自己的那块仿佛变小了。

“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喝了一些酒,在酒的作用下忘掉了我们相互间的敌意,也不再相互攀比了。而且,当饭吃到一半时,我们都察觉到那处在我们身外、与我们格格不入的巨大的黑影正绕着我们向四周蔓延。风声,车轮疾驰声,全都变成了时间的呼啸;于是,我们也急匆匆地向前冲去——冲到哪里?我们又是谁?刹那间我们仿佛消亡了,就像灰烬中的几点残余火星一样熄灭了,只有黑暗在呼啸。我们越过时间、越过历史,消失不见了。对我来说,这种情况仅仅持续一秒钟。我好斗的禀性将它打断了。我用一把汤勺敲打着桌子。如果我能用罗盘来测量事物的话,我一定会那样去做,可是既然我仅有的测量仪器是词语,那么我就创造出一些词语——我已经忘记这一次我究竟讲了些什么。我们成了围坐在汉普顿宫一张餐桌周围的六个人。我们站起身来,一起沿着林荫路走去。在虚幻飘渺的暮色中,如同从某个胡同里不时传来一阵阵笑声的回音,欢悦和情欲又在我的身上复活了。在大门口,在一棵雪松前面,我看见一片灿烂夺目的光芒,奈维尔,珍妮,罗达,路易斯,苏珊,还有我自己,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个性。威廉国王好像仍然只是一个不真实的君主,而他的王冠也只是一些华而不实的金箔片。而我们——在这砖墙前面,在这些树枝前面,我们六个人,不知是多少亿万人当中的六个,在无限的古往今来中的当下这一时刻,正在喜气洋洋地焕发着光芒。眼前就是一切;只要拥有眼前就足矣。接着,奈维尔,珍妮,苏珊和我,伴随着一个海浪拍岸,迸碎,消失——接着出现的是一片树叶,一只小鸟儿,一个玩铁环的小孩儿,一只活蹦乱跳的狗,经过了炎热的一天之后积聚在树林里的热气,如同白花花的条纹似的在波荡起伏的海面上摇曳的光线。我们分散开来;我们隐没在黑漆漆的树丛里,撇下罗达和路易斯继续站在那个墓地旁边的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