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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从那一阵沉浸——哦,多么甘美,多么深切!——中浮上来,重新回到水面上,看见那两个共谋者仍然站在那里,我们感到有些内疚。我们失去了他们一直保持着的东西。我们打搅了他们。但是我们已经精疲力竭,而且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无论是大功告成还是半途而废,晦暗的纱幕依然把我们的行为遮掩起来;当我们在俯临河水的斜坡上稍作停留时,光线变得越来越微弱。汽船正在让它所载的游客上岸;从远处传来快乐的欢呼声,传来唱歌的声音,仿佛人们正在挥着帽子,加入最后的大合唱。合唱的声音从水面上传来,我感到,那种已经支配了我整整一生的熟悉的冲动又一下涌了上来,任由别人那高声唱着同一首歌曲的喧嚣声浪将我抛上抛下;任由那几乎毫无意义的欢乐、激动、得意和渴望的喧嚣声浪将我颠上颠下。不过,现在不行。不!我还没法使自己镇定下来;我还没法辨认清楚我自己;我不得不让片刻之前曾经使我变得渴望、入迷、妒忌、警觉的那些事情,以及许许多多别的事情,重新沉到水里。我还没法使自己恢复过来,忘记那没完没了的虚掷光阴、放荡胡闹、不由自主的随波逐流和悄无声息地往前直冲,冲过那些桥拱,绕着一些树丛或一个小岛打漩,冲过海鸟栖息在木桩上的地方,冲过波荡起伏的水面,最后变成海上的浪潮——我还没法使自己从那样的放荡中恢复过来。我们就那样各奔东西了。

“那么,就这样跟苏珊、珍妮、奈维尔、罗达、路易斯混在一起,随波逐流,这算不算是一种死?一种元件的簇新组合?对未来事情的某种暗示?笔记已经潦潦草草地写好,书已经合上,因为我是一个断断续续上课的学生。无论如何,我从不在规定的时间里做我的作业。而后,当我在交通高峰时间走在舰队街的时候,我又回想起了那个时刻;我把它延续下去。‘难道我,’我自问,‘一定要在桌布上敲打我的汤勺吗?难道我不能也表示赞成吗?’公共汽车堵塞住了;一辆紧跟着一辆开来,然后都咔嗒一声停了下来,简直就像在一串石头链条上又添加了一节石头。人们来来往往地走过。

“这些人形形色色,成群结队,手里提着公文包,敏捷非凡地互相闪避,进进出出,如同一条涨满河水的河,从街上走过。他们闹哄哄地来来往往,就像一列火车正在穿过一条隧道。我抓住一个机会穿过大街;钻进一条昏暗的小巷,步入一家店里去理发。我仰身靠在椅背上,身上罩着一块布。正前方是一面镜子,我可以从镜子里看见我自己被裹住的身子和从旁边走过的行人;很多人都停一停,瞧一瞧,然后又不感兴趣地继续往前走去。理发师开始前后左右地来回移动他的剪子。我感到自己在那个冰凉铁器的震颤下没有一点抵抗能力。我们就是这样被裹着身子躺在那儿理掉了头发,我说道;我们就是这样一个挨着一个地躺在潮湿的草地、枯萎的或者苍翠的枝叶上面。我们再也无须冒着风雪让自己暴露在光秃秃的树篱上了;再也无须在狂风怒号的时候挺着身子支撑着沉重的负担昂首而立了;或者在了无生气的中午,当小鸟在树枝上蹑手蹑脚地移动,而湿气使树叶子泛白的时候,毫无怨言地默默呆在那里。我们已经剪过了头发,我们已经倒了下去。我们已经成为那个无知无觉冷漠无情的宇宙的组成部分,这个无动于衷的宇宙,当我们忙忙碌碌的时候它却在沉睡,当我们入睡的时候它却炽烈地燃烧。我们已经放弃了我们的身份和地位,现在无精打采地躺在这儿,衰萎消亡,并且转瞬之间就会被遗忘!就在这时,我发现理发师的眼角上露出一种表情,好像街上有什么事情引起了他的注意。

“究竟是什么事情引起理发师的注意呢?理发师究竟在街上看见了什么?就这样,我又复活了。(因为我并不是神秘主义者;总是有某些东西吸引着我——好奇、妒忌、钦佩、对理发师的兴趣以及诸如此类的事,都会使我回到现实的层面。)就在他从我的外套上刷掉那些头发茬的时候,我费尽心思要捉摸清楚他这个人;之后,我就摇着我的手杖,走上了斯特兰德大街;我想起罗达的模样,拿她来跟我自己相对照,她总是那么偷偷摸摸的,她的眼睛里总是含着恐惧的神情,她总是在追寻荒漠里的某根圆柱,而且为了寻找它,她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已经害死了她自己。‘等一等。’我说道,同时在想象中伸出手挽住她的手臂(我们就是这样跟我们的朋友互相交往的)。‘等一等,让这些公共汽车先开过去。千万不要这样危险地横穿马路。这些人都是你的兄弟。’在劝导她的时候,我其实也是在劝导我自己的心灵。因为这绝不是一个单独的生命;而且我也并非总是知道我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是伯纳德,还是奈维尔、路易斯、苏珊、珍妮,或者罗达——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的彼此交融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

“摇着手杖,刚刚理过发,脖子后面有点刺痒,我就这样一路从那些在圣保罗大教堂附近的街上托着盘子兜售从德国运来的廉价玩具的小贩们旁边走过——圣保罗大教堂,这个展开翅膀正在孵卵的母鸡,在高峰时间,公共汽车和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就在它的掩隐下往来穿梭。我想象着路易斯会怎样穿着整洁的套装,手里拿着手杖,迈着他那生硬的、甚至有点超然的步伐,登上这些台阶。因为他的澳洲口音(‘我父亲,是布里斯班的银行家’),我想,比起像我这种听这些老一套的催眠曲听了上千年的人,他准会怀着更大敬意来到这里。每当我走进来时,总会一下就注意到那些磨旧了的玫瑰花饰;那些擦得发亮的黄铜玩意儿;那种胡乱吹嘘,那种一味讲好,同时还会有一个男孩哀诉的声音萦绕在那座穹顶周围,就像一只失群乱飞的鸽子。我也会感受到那种死者安息和宁静的气氛——仿佛战士们正在他们时间久远的旌旗下面休息。接着,我会对那种装饰着浮华而荒唐的旋涡形纹饰的墓碑嗤之以鼻;我会嘲笑那些号角、凯歌和盾形徽章,嘲笑那种大吹大擂地反复宣讲的所谓绝对肯定的复活或永生。那时,我那游移不定而又充满好奇的眼神,表明我是一个满怀敬畏的孩子;一个拖着脚步、蹒跚而行的领取抚恤金的老人;或是就像那些女店员,天晓得她们瘦弱可怜的胸膛里正怀着一些什么样的隐忧,在交通高峰时间,她们会用自己的虔诚顶礼来安慰自己。我徘徊,张望,疑惑,有时候甚至想悄悄地依附着别的什么人祈祷的飞箭,冲上穹顶,冲破出去,飞向远方,飞向那些祈祷之箭飞往的任何一个所在。然而,随即我就发现自己变得衰弱了,就像那因为失群而哀鸣的鸽子,扑扇着翅膀向下坠落,怀着诙谐、疑惑的心情落在某个奇形怪状的雕像上,某个用旧了的管口或荒谬可笑的墓碑上;之后,我又开始观看起那些带着导游手册慢腾腾地走来走去的观光客来,与此同时那个男孩的声音回旋在教堂的穹顶下面,管风琴也时不时短暂地纵情奏出一些笨拙的欢悦音调。那么,我问自己,路易斯怎么可能把我们所有人全都庇护起来呢?他怎么可能用他的红墨水、用他那极细的笔尖,把我们统统圈住,使我们融合成为一体呢?那些如怨如诉的乐声在穹顶下面渐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