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光 巷(第2/5页)

像被一刀切断了似的,歌的最后一个字落了下来。我大吃一惊,觉得前面一片空虚,有一种含有敌意的沉默,仿佛我打碎了什么东西似的。渐渐的,我的目光才适应,发现这房间几乎是空空的,只有一张吧台和一张桌子,显然这里只是通往后面那些房间的前厅。后面的房间房门都半开着,灯光昏暗,床上铺得整整齐齐,单就这点,对于这些房间的原本用场就一目了然了。桌子前面,一位浓妆艳抹、面带倦容的姑娘支着胳膊、背倚桌子,吧台后面站着臃肿肥胖、脏兮兮黑乎乎的老板娘,她身边还有一位还算标致的姑娘。一进屋,我就向她们问了好,声音显得有点生硬,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句有气无力的回答。来到这空空的屋子,碰到如此紧张而冷淡的沉默,我感到很不舒服,真想立刻转身就走,可是我虽然尴尬,却又找不到什么借口,只好将就着在前面桌旁坐下。那姑娘这时才想起自己的职责,问我想喝点什么,听到她那生硬的法语,我马上就知道她是德国人。我要了啤酒,她拖着懒洋洋的步子去拿了啤酒来,这步子比她那浅薄的眼光更显得漠然和冷淡。她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在眼皮底下微微闪着浊光,宛如行将熄灭的一对蜡烛。她按照这类酒吧的习惯,完全机械地在我的酒杯旁又为她自己放了一只杯子。在举杯为我祝酒时,她的目光空空地在我身上掠过,我这才有机会将她细细端详。她的脸倒还算漂亮,五官端正,但是好像是内心的疲惫使这张脸与面具相似,变得俗不可耐,面容憔悴,眼睑沉重,头发散乱,面颊被劣质化妆品弄得斑斑点点,已经开始凹陷,宽宽的皱痕一直伸到嘴角。衣服也是随随便便地披在身上,过量的烟酒使嗓音变得干涩而沙哑。总而言之,我感到这是一个疲惫不堪、麻木不仁、只是由于惯性才活着的人。我怀着拘谨而恐惧的心情向她提了一个问题。她回答的时候看都没看我,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毫无表情,几乎连嘴唇都没有动一下。我感到自己是不受欢迎的。老板娘在我身后打着哈欠,另一位姑娘坐在一角,眼睛朝这儿瞅着,似乎在等我叫她。我本想马上离开的,但我浑身发沉,另外好奇和恐惧心也把我吸引住了,使我像喝得醉醺醺的海员似的坐在这浑浊、闷热的空气里,因为淡漠也具有某种刺激性。

这时,我被身旁突然发出的一阵刺耳的笑声吓了一跳。与此同时,蜡烛的火苗也颤悠起来了,吹来一阵过堂风,我感觉到背后有人把门打开了。“你又来啦?”我旁边的女人用德语尖刻地嘲笑道,“你又绕着房子爬了,你这吝啬鬼?好吧,进来吧,我又不会揍你。”

她这样尖叫着打招呼,仿佛从胸中喷出一股火焰。我转过身来,先是朝她、随后又朝门口望了望。门还没有全开,我就认出了这颤颤悠悠的身影,认出了此人那唯唯诺诺的目光,他就是刚才像是贴在门上的那个人。他像个乞丐,怯生生地手里拿着帽子,被这刺耳的问候和哈哈大笑吓得直打哆嗦。这笑声犹如一阵痉挛,一下子把她笨重的身体都震得晃悠起来了,同时后面吧台那儿的老板娘匆匆向她耳语了几句。

“坐那边,坐在法朗索瓦丝那里!”当这可怜人怯生生地拖着踢踢嗒嗒的步子走近她时,她大声呵斥道,“你没见我有客人吗!”

她用德语对他大声嚷嚷。老板娘和另一位姑娘听了都哈哈大笑,虽然她们什么也没听懂,不过看来她们是认识这位客人的。

“法朗索瓦丝,给他香槟,要贵的,给一瓶!”她笑着朝那边喊道,随后又冲他嘲讽地说,“要是嫌贵,那就去外面待着,你这可怜的吝啬鬼!你是想来白看我的吧,我知道,你是想来白捡便宜的。”

在这阵恶毒的笑声中,他长长的身躯好像融化了,背也驼了起来,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仿佛要把这张脸藏起来似的,他伸手去拿酒瓶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倒酒时把酒也洒到了桌上。他竭力想抬眼看看她的面孔,但是目光怎么也无法离开地面,一直盯着地上贴的瓷砖打转。现在,在灯光下我才看清他那张形容枯槁的面孔:疲惫不堪,毫无血色;潮湿、稀疏的头发贴在瘦骨嶙峋的头颅上;手腕松弛,像折断了似的——整个是一副有气无力的可怜相,但却心怀怨恨。他身上的一切都不对劲,都挪了位,而且蜷缩了。他的目光抬了一下,但马上又惊恐地垂了下去,眼睛里交织着一股恶狠狠的光。

“你别去理他!”姑娘以专横的口气用法语对我说,并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像是要将我拉转身来似的。“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旧账,不是今天的事。”随后她又龇着亮晶晶的牙齿,像要咬人似的冲他大声吆喝道:“尽管来偷听好了,你这老狐狸!你不是想听我说的话吗?我是说:我宁愿跳海,也不跟你走。”

老板娘和另一位姑娘又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看样子,对她们来说,这是一种寻常的逗乐,每天的笑料。可是,这时另一位姑娘突然做出温柔多情的样子,往他身上靠,并对他大献殷勤,发动攻势,他却吓得直打哆嗦,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看到这一切,我真有点毛骨悚然。每当他迷惘的目光以颇为愧赧又竭力讨好的神态看我的时候,我就感到心悸。我身边那个女人突然从松弛状态中惊醒过来,眼露凶光,连手都在颤抖,看到这副架势我很害怕。我把钱往桌上一扔,想走了,但是她没有拿钱。“要是他打扰你,我就把他,把这条狗撵出去。他必须照办。来,再跟我喝一杯。来!”她突然娇滴滴地做出一副媚态,紧紧倚在我身上,我立即就看出,这只不过是为了折磨别人而演的戏。她每做出一个狎昵的动作,就望那边瞧上一眼。我看到,她只要对我做出一个风骚的姿势,他全身就是一阵抽搐,仿佛在他身上放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似的。看到这种情景,真让人作呕。我不去理睬她,而是紧紧盯着他,现在气愤、恼怒、嫉妒和贪欲在他心里滋生,可是只要她一转过头来,他就赶忙弯下腰去,见此情景,我也感到不寒而栗。她紧紧地往我身上贴,我感觉到了她的身体,她那由于在这场恶毒的游戏中获得的乐趣而颤抖的身体,她那散发着劣质脂粉味的刺眼的脸和她那松软的肉体的难闻的气味令我感到恐惧。为了避开她,我便拿出一支雪茄。正当我的目光在桌上寻找火柴时,她就向他发了话:“把火拿来!”

对她的这个厚颜无耻、蛮不讲理的命令,他竟百依百顺,这倒使我比他更为吃惊。见此情景,我就急忙自己找了火柴。可是,她的话竟像鞭子一样,啪的一下抽在了他身上。他拖着趔趄的脚步,蹒跚地走过来,把他的打火机放在桌上,动作非常之快,仿佛手碰了桌子就会被烧着似的。这瞬间,我的目光与他的相交叉,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隐含着无限的羞愧和切齿的愤恨。这卑躬屈膝的目光刺痛了我这个男子汉和他的兄弟的心。我感到受了这女人的侮辱,也同他一起羞愧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