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光 巷(第3/5页)
“非常感谢你,”我用德语说——她抽搐了一下——“本来就不该麻烦您的。”说着,我便向他伸出手去。他犹豫好一会儿之后,我才感到他湿润而瘦削的手指,突然间,他痉挛般地使劲握了握我的手,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这瞬间,他的眼睛闪闪发亮,直视我的眼睛,但随即又低垂到松弛的眼睑下面去了。出于对那女人的反抗心理,我想请他坐到我们这边来。我的手大概流露出了邀请的姿势,因为这时她急忙冲他吼道:“你还是坐那儿去,别在这儿打扰!”
她那尖刻的声音和折磨人的恶行令我深恶痛绝。这烟味很浓的下等酒吧,这令人恶心的娼妓,这弱智的男人,这弥漫着啤酒、烟雾和劣质香水的气味对我有什么用?我渴望呼吸新鲜空气。我把钱推到她面前,正当她娇里娇气地挨近我的时候,我就站起身来,毅然躲开。我对参与这种侮辱人的缺德勾当极其厌恶,我以断然拒绝的态度清楚地表明,她的色相诱惑不了我。这时,她满脸怒容,嘴角起了一道皱褶,现出行将发作的神色,但她忍住没把话说出来,而心中的仇恨却一目了然。她猛的朝他转过身去,他见她这副横眉怒目的样子,被她的淫威吓得魂飞魄散,赶忙把手伸进口袋,哆哆嗦嗦地用手指头掏出一个钱包。匆忙之中他连钱包上的带子结都解不开,显然,现在他害怕单独同她待在一起。这是一只编织小包,上面嵌有玻璃珠子,是农民和小老百姓用的。一眼就可看出,他不习惯乱花钱,不像那些把手伸进的口袋,掏出一大把钱来往桌上一摔的海员。显然,他习惯于仔仔细细地点数,还要把钱用手指头夹着掂量一番。“瞧他为了这几个宝贝角子都抖成了什么样子!不觉得太慢了吗?你就等着吧!”她挖苦道,并往前逼进一步。他吓得直往后退,而她见他这副丧魂落魄的样子,便把肩膀一耸,眼里含着极其厌恶的神情说道:“我不拿你一分钱,你的钱让我恶心。我知道,你的几个宝贝小钱都是有数的,一个子儿也舍不得多花。只不过,”——她突然拍了拍他的胸脯——“别让人把你缝在这儿的票子偷了去啊!”
果真,就像正在发作的心脏病患者突然抓住胸口一样,他那苍白而颤抖的手紧紧抓住外衣上的那个地方,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那儿摸了摸那个秘密的藏钱之处,这才放心地把手放下。“吝啬鬼!”说着,她啐了一口吐沫。这时,那备受折磨的人突然满脸通红,猛的把钱包摔给了另一位姑娘,从她身边冲出大门,像是从大火中逃了出来似的。那姑娘先是吓得大叫一声,随即便哈哈大笑。
她气得火冒三丈,眼露凶光,先还直愣愣地站了一会儿,随后就又松弛地耷拉下眼皮,精疲力竭地弯下松弛下来的身体。在这一分钟里她看上去显得又老又疲倦。她现在投向我的目光里压抑着某种犹豫不决、茫然若失的神情。她站在这里,满脸羞愧,迟钝麻木,像个喝得烂醉后醒过来的醉妇。“到了外面他会为他失去的钱而心痛的,也许会跑去报警,说我偷了他的钱。不过明天他又会到这儿来的。然而他休想得到我。谁都可以得到我,只有他不能!”
她走到吧台前,扔下几个硬币,咕噜噜一口气吞下一杯烈酒。她的眼里又露出了凶光,但很浑浊,像是蒙了一层愤怒和羞辱的泪水。看到她我感到十分恶心,对她没有丝毫同情。我道了声“晚安!”就走了。老板娘回了句”Bonsoir”【1】 。那女人没有回过头来,只是发出一阵刺耳的、讥讽的大笑。
我出了门,外面只有黑夜和天空,到处笼罩着闷热的昏暗,漠漠云层遮掩着无限遥远的月光。我贪婪地吸着微热的、但却沁人肺腑的空气,我为森罗万象的人生际遇感到无比惊奇,那种恐怖的感觉消散了。我又感到,每扇玻璃窗后面总在上演一出命运剧,每扇大门都展示着一场风流韵事,这个世界上的事真是千姿百态,无所不在,即使在这最最肮脏的一角也像在萤火虫闪烁不灭的光照下映现出种种窃玉偷香的悲剧。这是一种会使我无比陶醉,乃至流下眼泪的感觉。方才见到的那些令人厌恶的情景已经过去,紧张的情绪变成了舒心适意的倦意,渴望把这种种经历过的事情变成更美的梦。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朝周围寻觅了一番,想在这纵横交错的迷宫似的小巷中找到回旅店的路。这时,一个人影趔趄着脚步,到了我身边,他准是悄无声息地先走近来着。
“请您原谅,”——我立刻就听出了这低三下四的声音——“我想,您找不到路了。能允许我……允许我给您指路吗?这位老爷是住在……?”
我说了旅店的名字。
“我陪您去……要是您允许的话。”他马上谦恭地加了一句。
恐惧又袭上我的心头。在我身边,蹑手蹑脚、幽灵似的脚步在移动,虽然几乎听不见,但却紧紧地跟在我身边,还有这条海员巷的黝暗和对刚才所经历的事情的回忆,这一切渐渐为一种梦幻般的紊乱的感觉所代替,既无判断,也无反抗。我没有看到他的眼睛,但却感觉到他低三下四的目光,我还觉察到他的嘴唇在颤动。我知道,他想跟我说话,可是我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我的感觉正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之中,我的好奇心同身体迷迷糊糊的感觉一起一伏地融合在一起。他轻轻地咳了好几次,我发觉,他的话被嗓子眼里的什么东西堵住了,那女人的残忍竟神秘莫测地转到了我身上,所以见他的羞耻感同急于要倾吐的心情在搏斗,我就感到暗自欣喜:我没有助他一臂之力,而是让沉默又厚又重地挡在我们之间,只听见我们杂乱的脚步声,他的脚轻轻地趿拉着,像老人一样,我的脚步故意踩得又重又响,仿佛要逃离这肮脏的世界似的。我感到我们之间的紧张气氛越来越强烈,这沉默充满了内心的尖声呼喊,好似一根绷得过紧的弦,后来他终于打破沉默,先是极其胆怯地说道:“您……您……我的老爷……您在那屋里见到了蹊跷的一幕……请原谅……请原谅我又提起这件事……您一定觉得她很奇怪……觉得我很可笑……这女人……就是……”
他的话又停住了。他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哽住了。随后,他的声音变得很小,匆匆地悄声说道:“这女人……就是我的老婆。”这话惊得我差点儿跳了起来,因为他很抱歉似的连忙说:“就是说……以前是我的老婆……五年,是四年前……在我的老家黑森的格拉茨海姆……老爷,我不希望您把她想得很坏……她成了这样,也许是我的过错。以前她并不总是这样……是我……是我把她折磨成现在这样的……虽然她很穷,穷得连衣服都没有,她什么东西都没有,我还是娶了她……我呢,我很有钱……就是说颇有资产……不算很有钱……或者说至少那时……您知道,我的老爷……她说得对,我以前也许很节俭……但这是以前的事了,还在不幸发生之前,我诅咒这件事……我的父母亲都很节俭,大家都这样……每一分钱都是我拼命工作挣来的……她却过得很轻松,她喜欢漂亮的高档东西……但她很穷,为此我一再责骂她……我本不该这样的,现在我才知道,我的老爷,因为她骄傲自大,目空一切……您别以为她那副样子是真的,不,她是装出来的……是为了给人看的,她自己内心也很痛苦……她这样做只是……只是为了伤害我,为了折磨我……因为,因为她感到羞愧……或许她真的变坏了,但是我……我并不相信……因为,我的老爷,她这人以前是很好,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