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12/55页)
她瞧着彼德·沃尔什,她的目光,穿越了所有往日的时光与感情,迟疑地落到他身上。含泪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驻,然后又升起来,飘走了,如原本栖息于一根树枝的小鸟,又振翅飞走了。她毫不掩饰地擦了擦眼。
“是的,”彼德说。“是的,是的,是的,”他反复说,就好像她已迫近到某个一定会伤害到他的表面。闭嘴!闭嘴!他想要大喊。因为他还不是老头子,他的生命还没有走到尽头。无论怎么说,都还没有。他才五十刚出头。我该告诉她吗,他寻思着,还是不该呢?他愿意把肺腑之言都向她倾吐。可她太冷淡了,缝缝补补的,拿着大剪子。他的戴西此时如果站在克拉丽莎旁边,一定会显得极为平庸。她会认为我是个失败者,按他们的标准,我确实是个失败者——按达洛维家的标准。哦,是的,他对此没有半点怀疑,与这一切相比,他是个失败者——雕花的桌子,带装饰的裁纸刀,海豚和烛台,椅套和珍贵的英国淡彩老版画——他是个失败者!我讨厌这全盘的矫揉造作,他想,是理查德的错,不是克拉丽莎的,更别说她嫁给了他(此时露西跑进房间,手上拿着银具,很多很多银具,但她看上去很可爱,很苗条,很优雅,他看着她弯腰放下银餐具)。这一切一直这么持续着!一周又一周,克拉丽莎的生活,而我——他思索着,此时,一切似乎都突然地降临在了他的身上——旅行,骑马,争吵,探险,桥牌会,情事,工作,工作,工作!而且他堂而皇之地掏出了刀子——他的那把牛角柄的老刀,克拉丽莎打赌他这三十年来一直用这把刀——把它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他这习惯多么与众不同呀,克拉丽莎想,总是把玩着刀子。也总让人感觉浮躁、空虚,他只是个喋喋不休的傻瓜,跟他过去一样。但我也一样呀,她想,随即拿起了针线,她呼唤着,就像一个因卫兵睡着了而失去保护的女王(他的造访使她很是惊讶——也令她颇为沮丧),所以任何人都可以信步走来,来瞧一瞧这个在缠绕的荆蔓下躺着的女人。不过,她要呼唤她取得的所有成就和喜爱的事情来帮助她——她的丈夫,伊丽莎白,她的自我。简而言之,现在的彼德根本就不了解她的自我,让所有的一切都来帮忙,来帮助她击退眼前的敌人吧。
“那么,你最近做些什么呢?”她问。在战斗开始前,战马趴在地上,摇晃着脑袋,腹部的纤毛在阳光下闪亮,脖颈歪斜。于是,彼德·沃尔什和克拉丽莎肩并肩坐在蓝色的沙发上,彼此较劲。一股力量在彼德的体内翻腾、汹涌。他把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事情集中起来,有对他的赞美,也有他在牛津的职业。而他的婚姻,还有他是如何恋爱的,以及最后是怎么达到目的的,所有这些她都一无所知。
“千百万桩事情!”他高呼。此时,积聚起来的力量在横冲直撞,立刻使他感觉到恐惧与极度的兴奋,就好像被人们扛在肩头匆匆前行。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举起双手放在前额上。
克拉丽莎坐得笔直,屏住气。
“我恋爱了,”他说,但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一个在黑暗中长大成人的女人说的,因此你触摸不到她,只能将你的花环放在黑黢黢的草地上。
“我恋爱了,”他再次说道,这次是用相当冷淡的语气对克拉丽莎·达洛维说的,“爱上了一个印度姑娘。”他已献好了花环。随便克拉丽莎怎么想好了。
“恋爱!”她说。他这种年纪的人,还戴着个小领结,居然也会被那个魔鬼吞掉!瞧,他的脖子上没一点肉,他的双手红彤彤的,更何况他还比我大六个月呢!她的目光转回到自己身上,但心里仍然觉得——他是在恋爱。他是的,她感觉到——他是在恋爱。
但是,那百折不挠的自以为是总是把反对它的大军踩倒在地,如一条河流般滔滔不绝地说着:前进,前进,前进!尽管它也知道,也许我们本来就没什么目标,但它仍然前进,前进。这种百折不挠的自以为是使得她脸颊泛红,使她看上去很年轻,很健康。她的眼睛很亮,身子微微颤抖地坐在那儿,那条裙子放在膝头,她把针把绿丝线拉到头后停下来。他在恋爱!但恋爱的对象不是她。当然,是某个更年轻的女人。
“那么,她是谁呢?”她问。
现在必须把这尊雕像从高处搬下来,放在他们中间了。
“不幸的是,她是个有夫之妇,”他说,“她丈夫是印度军队里的少校。”
他就这么荒谬地将她摆在克拉丽莎面前,脸上露出了古怪、嘲讽又甜美的微笑。
(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是在恋爱,克拉丽莎想。)
“她有,”他实事求是地继续说道,“两个小孩,一男一女,我回来是为了找律师谈戴西离婚的事情。”
就这么回事!他想。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了,克拉丽莎!就这么回事!在克拉丽莎揣摩他们的时候,他觉得他那个印度陆军少校的妻子(他的戴西)和她的两个小孩在分分秒秒间变得越发可爱了,仿佛他在用光打着盘子里的一只灰色小球,在他们那海盐风味浓烈的亲密关系中——他们那细腻的亲密关系——生长出一棵可爱的树(因为从某种角度说,没人像克拉丽莎那般理解他、同情他)。
那女人讨好他,欺骗了他,克拉丽莎想。她三刀就能刻出这个女人的形象,这个印度陆军少校的老婆。多浪费!多愚蠢!彼德的一辈子老是像这样上当受骗,开始是被牛津开除,后来是娶了个在去印度的船上搭识的女人,现在又是什么印度陆军少校的老婆——谢天谢地,她当初幸亏没嫁给他!不过,他是在恋爱!她的老朋友,她亲爱的彼德,是在恋爱。
“可你打算怎么办呢?”她问他。哦,林肯律师协会的胡帕和格雷特利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们,他们会帮他搞定的,他说。此时,他竟然用那把折刀修起指甲来了。
看在老天的分上,别再弄你的刀子啦!在抑制不住的恼怒中,她暗自高呼,那是他愚蠢的反传统,他的弱点!他对别人的感觉简直无知无觉,她为此生他的气,老是生他的气。而现在,都到了他那把年纪,真荒唐!
我都知道的,彼德想,我知道我在面对着什么。他想着,一边将手指在刀刃上滑过,克拉丽莎、达洛维,还有他们所有人。但我会让克拉丽莎看到——接着,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一股在天空里游荡着的控制不住的力量突然向他袭来,他不禁流下了眼泪。他哭了,纵情地哭着,他坐在沙发上,泪水滚下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