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10/55页)

“发什么呆呢?”彼德说。

感觉就像在黑暗中撞上了花岗岩的石墙!太讨厌了,太恐怖了!

不是为了她自己。她只是感觉萨利已经受到了伤害,受到了虐待。她感到他的敌意,他的嫉妒,他想要破坏她们间友谊的决心。她看见了这一切,就像在一道闪电下看见了眼前的风景——而萨利(克拉丽莎还从没这么佩服过她!)却像没事似的,依旧我行我素。她大笑,让老约瑟夫告诉她天上星星的名字,那恰好是他很乐意认真去做的事。克拉丽莎站在那里,她听着。她知道了那些星星的名字。

“哦,这个恐怖的家伙!”她自言自语,仿佛她向来都知道总有什么会来打搅她,会来破坏她的幸福时刻。

然而,她后来毕竟欠了彼德多少情呀。只要一想到他,她就会想起他们老是为了些琐事拌嘴——也许,是因为她太想得到他的好评了。他送给她两句评价:“伤感”“有教养”。她每天的生活就从这两句评价开始,就好像他时刻都在保护着她。一本伤感的书,一种伤感的生活态度。“伤感”,老是喜欢回忆过去,也许她确实是一个伤感的人。等他回来后,她不知道,他又会怎么想呢?

他会说她变老了吗?还是在他回来后,她会看出他心里在想她变老了呢?事实如此。自从生病以来,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她将胸针放在桌子上,突然起了一阵抽搐,就好像,在她沉思时,冰冷的爪子趁机将她俘获了。她还没有老呢。她才刚刚步入五十二岁的行列。还有无数个月份依然摆在她面前。六月、七月、八月!每个月都几乎还保持着完整性。就像要抓住逝去的时光,克拉丽莎(走到梳妆台边上)的整个身心都沉入了这一时刻的正中央,使它停留在那儿——六月清晨的这个时刻,此外的每一个清晨都重重地压在它上面。她看着镜子、梳妆台,看着所有的新酒瓶,然后又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她看着镜子),看着一张优雅的、粉红色的、女人的脸,这个女人今晚要举办一场派对!那是克拉丽莎·达洛维的脸,是她自己的脸。

她曾成千上万次看过自己的脸,每次都看见同样细微的、收敛的表情!她看着镜子,撅起了嘴唇。这使得她的脸型尖了起来。那是她自己——尖尖的脸,如飞镖,棱角分明。那是她自己,在某种努力下,在某种要求她展露自我的呼唤下,她将脸上的零碎集中了起来,只有她知道那是多么不同,多么矛盾,多么沉着。这个世界成为了一个中心,一枚钻石。一个坐在梳妆台前给大家提供了聚会场所的女人,对于一些麻木的生命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光辉,也许还是一个孤独者所追求的避风港。她帮助了年轻人,他们对她心怀感激。她总想要保持一贯的形象,从来不会把她身上的其他方面显露出来——吹毛求疵、爱嫉妒、爱虚荣、爱猜疑,就比如布鲁顿女士不请她吃午饭这件事,她想(终于开始梳头了),这件事实在是卑鄙无耻!算了,她的衣服在哪儿呢?

她的晚礼服挂在衣橱里。克拉丽莎把手探入柔软的衣料中,轻轻地抽出那件绿色的连衣裙,把它拿到了窗前。裙子被撕破了。在大使馆的宴会上,有人踩到了这条裙子,她感觉裙腰的褶子处都要松开来了。在灯光下,绿颜色会闪闪发亮,但现在在日光下则发暗了。她自己来补吧。女佣们要干的事够多了。她今晚要穿这条裙子。她要拿上丝线、剪刀,还有什么来着,当然,还有针箍,去楼下的客厅,因为她还要写信,还要照料一切,使一切大致上能做到井井有条。

多奇怪,她在楼梯平台上停住脚步,想着,要把自己装扮成如钻石一般单纯的人,多奇怪,女主人对这一重大的时刻,对自己家的特性有如此的了解!微弱的声音沿着楼梯袅袅上升,有拖把的簌簌声,有轻叩声,有敲击声,有大门打开时的响声,有地下室里重复着一个口信的声音,有托盘上银器的叮当声,那是为晚餐会准备的干净的银餐具。一切都是为了派对。

(而露西,拿着托盘走进了客厅,将巨大的烛台放到壁炉架上,把银制的首饰盒摆在中间,把水晶海豚转了个向,朝着时钟。他们会来,他们会站在这儿,他们会用她也能模仿的装腔作势的调子说话,这些先生女士们。在所有人中,她的女主人是最可爱的一个——她是这些银器、亚麻织物、瓷器的女主人,因为太阳、餐具、拆下来的门、朗波梅尔公司的人都给了她一种成就感。此时露西将裁纸刀放在刻花桌子上。看哪!看哪!露西那时还对面包房里的一个老朋友说,凯特汉姆的面包房就是露西的第一份活,一边紧盯着玻璃窗。露西是安吉拉女士,是服侍玛丽公主的,克拉丽莎那时这样说过。此时达洛维夫人走了进来。)

“哦,露西,”她说,“这些银餐具实在太漂亮了!”

“还有,”她动了动水晶海豚使其站稳了,说道,“昨晚上的戏你觉得怎样?”“哦,戏还没演完,他们就不得不走了!”露西说,“他们十点钟必须要回去的!”她说,“所以他们不知道结局如何,”她又说。“真是太不走运了,”达洛维夫人说道(因为她的仆人可以留得晚一些,如果他们问她的话)。“真是太不应该了,”她说。她拿起沙发中央看上去光秃秃的旧垫子,塞到露西的手里,轻轻推了她一把,大声说道:

“把它拿走!去送给沃尔克太太,说我问她好!把它拿走!”她大声说。

露西在客厅门口停下脚步,拿着坐垫,脸涨得有点红红的,胆怯地说,让我补这条裙子不好吗?

可是,达洛维夫人说,露西手头要干的活已经太多了,不补裙子也已经够她忙活的了。

“不过,谢谢你,露西,哦,谢谢你,”达洛维夫人说。谢谢你,谢谢你,她不停地说这句(坐在沙发上,裙子铺在她的膝头,还有剪刀和丝线),谢谢你,谢谢你,她不停地说,主要是为了她的仆人们帮助她做成了自己,做成了她想要成为的那个人,做成了一个温和善良的人而表示谢意。她的仆人都喜欢她。好了,看看这条裙子吧——破口在哪里来着?此时她把丝线穿进了针眼。这是萨利·帕克很喜欢的一条裙子,几乎是她做的最后一条,因为现在萨利已经退休了,她住在伊令,只要我一有空,克拉丽莎想(但她再也不会有什么空了),我就要去伊令看她。因为她是个人物,克拉丽莎想,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她想到了萨利身上一些古怪的地方,但她做的裙子从来也没有什么古怪。你可以穿着它去哈特菲尔德,也可以去白金汉宫。她在哈特菲尔德穿过这条裙子,在白金汉宫也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