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8/55页)

飞机越飞越远了,直至除了一个亮点外什么都看不见了。一份渴望,一份关注,一个象征(班特利先生这么认为,他正在格林尼治全力以赴平整一块草皮),人类灵魂的象征。班特利先生坚定地相信,一边清扫着雪松的四周,通过思想的方法,通过爱因斯坦、推理能力、数学、孟德尔法则,人类可以超越肉体,超越自己的居所——飞机继续向远处疾飞而去。

之后,一个衣衫褴褛、相貌平平的男子拿着一只皮包站在圣保罗大教堂的台阶上,踌躇不前,因为不知道进去会得到怎样的欢迎、怎样的安慰。有多少上面飘扬着旗帜的坟墓,它们是胜利的标志,但不是战胜了军队的标志,而是战胜了想要追求真理的精神,他想道。正是这种麻烦的精神造成了我现在没有立足之地的局面,而且,教堂提供的是伙伴,他想,邀请你成为这个团体的一员。伟人们属于这个团体,烈士们为它献身。为什么不进去呢,他想,把这只里面塞满传单的皮包放到圣坛和十字架之前,它们象征的是超越了追求、探索和文字的堆积之后的升华,从而成为一种彻底的精神食粮,成为虚无缥缈的、如幽灵般的存在——为什么不进去呢,他想道。正在他犹豫不决之时,那架飞机飞过了卢德门圆形广场的上空。

多么奇怪,多么宁静。除了车流声外,四围一片岑寂。飞机仿佛无人驾驶一般,全凭它自己的意愿疾飞。眼下,它正斜斜地飞着,又笔直地冲上云霄,如处于一种陶醉的状态中。只为了纯粹的狂喜,后面喷出一条盘旋的白烟,写出了一个T、一个O和一个F。

“他们在看什么呀?”克拉丽莎·达洛维问为她开门的女佣。

这幢房子的客厅如地窖一般凉爽。达洛维夫人把手罩在眼睛上面,在女佣人露西关上房门时,她听见了露西的裙子窸窣作响,她感觉自己像个远离了尘嚣的修女,感觉到面纱亲切地裹住了自己的脸庞,感觉到往日的虔诚得到了报偿。厨娘在厨房里吹口哨。她听见打字机的咔哒声。这就是她的生活,她在客厅桌子前垂下头来,沉醉在这份感动里,感觉到获得了祝福,得到了净化。她拿起记录着电话留言的便笺纸,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样的时刻就是生命之树上发出的新芽,是在黑暗中绽放的花朵,她想(仿佛是一朵可爱的玫瑰,只为了愉悦她的眼睛而绽放)。她一刻也没有信仰过上帝,但正因如此,她拿起便笺纸,想着,她就更必须在日常生活中对佣人们,是的,对狗儿和金丝雀,对高于一切的她的丈夫理查德心怀感恩。他就是她生活的基础——必须感恩那些快乐的声音,那些绿色的灯光,甚至要感恩那个吹口哨的厨娘,因为沃克太太是个爱尔兰人,整天都喜欢吹口哨——她想道,必须报答这些悄悄储存下来的美妙时刻。她拿起便笺纸,露西站在她旁边,想要向她解释:

“太太,达洛维先生……”

克拉丽莎读着便笺纸上的电话内容,“布鲁顿女士想知道,达洛维先生今天是否可以和她一起共进午餐。”

“太太,达洛维先生让我告诉您,他出去吃午饭了。”

“天!”克拉丽莎说,露西分享了达洛维夫人想要让她感受到的失望(但并没有和她分享痛苦)。露西感受到了她们之间的默契,领会了达洛维夫人的意思,想到了上流社会的人们是如何相爱的。她冷静地为自己的未来画好了蓝图,她毕恭毕敬地接过达洛维夫人手里的阳伞,就好像那是女神从战场上凯旋后丢下的一件神圣武器,将它放到伞架上。

“别再害怕了,”克拉丽莎说。别再害怕炽热的太阳,因为布鲁顿女士只邀请理查德而不邀请她这事所带来的震惊,使她置身于其中的这个时刻也战栗了起来,宛如河岸边的一棵小草因船桨的惊扰而摇曳不定。于是她慌张起来,颤抖起来。

米莉森特·布鲁顿没有邀请她,据说她的午餐会办得有声有色,很有意思。庸俗的嫉妒心并不能挑拨她和理查德之间的感情。但她害怕匆匆的时光,就像刻在冷漠石板上的日晷,她从布鲁顿女士的脸上看出了生命的枯萎。年复一年,她的生命被越切越薄。余下的时光已如此可怜,已无法再像青葱岁月时那样去尽情拓展,去吸取那生命的色彩、风味和韵律。想当初无论她走进哪个房间,那里都会因她而蓬荜生辉的。当她站在客厅门口稍作踌躇,她都会感觉到一种别致的悬念。就像一个潜水者在纵身跳下悬崖前所感受到的一般,大海在他的下面时明时暗,海浪眼看着就要汹涌而来,但结果却只是轻柔地拨开水面,银色的细浪翻卷着掀起海藻,再将其覆盖、淹没。

她将便笺纸放回到客厅桌上,然后手扶着栏杆,缓缓地朝楼上走去,仿佛刚刚辞别了一场派对,在那里不时有这个那个朋友使她感受到自己的音容笑貌。仿佛她关上门走了出来,独自站在门外,独自面对那恐怖的夜,或者更确切地说来,是面对着这个实实在在的六月晨曦。她知道,她也感觉到,对某些人来说,这样的晨光恰如玫瑰花瓣那柔和的光华。她在楼梯平台上开着的窗户边停下了脚步,外面传来帘子的啪啪声、狗的吠叫声。进来吧,她想道,就让白昼的侵轧、喧嚣和欣欣向荣之声统统进来吧。她突然间感觉到自己萎缩了,衰老了,乳房也瘪掉了,感觉到自己来到了室外,飘到了窗外,脱离了自己的身体,脱离了这个已经不中用的大脑。这些感受都是因为布鲁顿女士没有邀请她,据说她的午餐会办得有滋有味的。

像个引身而退的修女,又像是个在宝塔上探险的孩子,她走上楼去,在窗前停留片刻,然后走进了卫生间。地上铺着绿地毡,有一只龙头在滴水。生活的核心是一片空虚,是阁楼上的一个房间。女人必须脱下她们那华贵的衣饰。到了正午时分,她们就必须脱下睡袍。她把发针插到针垫上,将她那饰有羽毛的黄帽子放在床上。床单很干净,床角处的白色阔条纹镶边绷得笔挺。她的床会越变越窄。蜡烛已烧掉了一半,她曾躺在床上入迷地读过马尔博男爵的《回忆录》。她曾在深夜里读着关于莫斯科大撤退的描述。因为议会的会议总是开到很晚,理查德考虑到她的病体,坚持说她的睡眠不应该受到干扰。而其实,她更愿意在夜里看讲述莫斯科大撤退的书。他知道的。于是她的卧室被安排在阁楼上,一张窄窄的床。躺在那里看书,因为她的睡眠质量不好,她无法驱散那种生完孩子后还依然保留着的处女感,那感觉如床单般包裹着她。少女时代的她很可爱,可突然也会出现那样的时刻——比如那次在克里弗登树林下的河上——当时,由于这种冷漠的性情突然来袭,她让他失望了。接下来的一次发生在康斯坦丁堡,再后来发作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她明白自己的缺陷在哪里。不是美貌,不是心灵。是某种渗透她全身的本质的东西,是一股冲破了表层的暖流,使男女间或女性间的冷漠关系激起了涟漪。她能够隐约地感触到这一点。她憎恨它,天知道这样的踌躇不安是从哪里得来的,她感到,或许是天性使然(她的天性向来都很明智)。然而她有时也会禁不住被女性的魅力征服,那魅力不是来自少女,而是来自于坦然相告的女人,她们常常对她倾诉,倾诉她们的困厄,她们的愚笨。不管是出于同情,还是被她们的美貌吸引,还是由于自己比她们年长,还是某种偶然的因素——如一阵淡淡的清香,或隔壁飘来的小提琴声(在某些时刻,音乐的力量是那么不可思议),她当时毫无疑问地体会到了男人们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虽然只在一时,但已足够。这是不期而至的启示,如脸上泛起的一阵红晕,你想要加以遏制,然而它已扩散开,你拿它束手无策,只得赶紧躲到偏僻的角落里,在那里暗自颤抖,感觉这个世界在向你逼近,这个世界因为某种奇异的意义、某种狂喜的压力而不断膨胀,挣破了稀薄的表皮喷涌而出,用超凡的抚慰能力,缝合了裂缝与剧痛!然后,就在那一刻,她看见了一幕幻景,在一朵藏红花中燃烧着的一根火柴,一种内在的意义几乎就要显露出来。可是,靠近中的世界撤退了,那份坚强也随之疲软了下去。结束了——这个时刻到此为止了。同这样的时刻(也包括同女人们在一起的时刻)形成对比(她放下了帽子)的是,这张床、这本马尔博男爵的书、这根烧得剩下半支的蜡烛。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地板在嘎吱作响。灯火通明的屋子突然间暗下来,如果她抬起头来,就能听见理查德小心翼翼地轻轻转动门把手时发出的咔哒声。接着,他脱掉鞋子悄悄地溜上楼,有时还会失手把热水袋掉在地上,随即就是一通咒骂!那时她会笑得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