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18/55页)
她一动不动。“告诉我实情。告诉我实情,”他不停地说。他感觉脑门似乎快要爆炸了。她整个人似乎都萎缩了,如木头人一般。她没有动。“告诉我实情,”他再次说道。那个老头布莱科普夫突然拿着《泰晤士报》从天而降了,他瞅着他们俩,一脸的茫然,随后走掉了。他们俩依旧一动不动。“告诉我实情。”他又一次说道。他感觉自己像在打磨什么质地坚硬的东西,她就是不肯屈服。她像块铁,像块燧石,挺直着背脊。当她说出,“没有用了,没有用了,一切都结束了。”——在此之前,他似乎已经一连说了好几个小时,直说得泪水打湿了面颊——他感觉脸上似乎挨了她一记耳光。她转过身去,从他身边跑开了。
“克拉丽莎!”他喊道,“克拉丽莎!”可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当天晚上就离开了。从此再没有见她。
太糟糕了,他怒吼着,糟糕,糟糕。
然而,阳光依然炽热。然而,人们依然会忘却伤心的往事。然而,生活依然会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然而,他想道,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注意到——与他孩提时相比,摄政公园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现在多了些松鼠——然而,生活总会有些补偿的——这时小伊莉斯·米切尔,她刚才一直在捡鹅卵石,为了丰富她和哥哥摆在育儿室壁炉台上的卵石收藏,突然将一把卵石放在了保姆的膝盖上,然后飞奔而去,又一头撞在了一位女士的腿上。彼德·沃尔什不禁笑出声来。
可是,卢克蕾西娅·沃伦·史密斯此时正在自言自语:真是太恶劣了,凭什么我就该受罪呢?她问着自己,一边走下了那条大道。不,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她说着,眼下她已不在赛普提默斯身边了,他不再是那个她所认识的赛普提默斯了,你看他坐在那里的位子上,说着生硬、冷酷、恶毒的话,不是在喃喃自语,就是在和一个死人交谈。此时有个小孩一头撞在她身上,随即摔倒在地,哭了起来。
这个意外着实让她觉得安慰。她把那个小姑娘扶起来,拍了拍她的外衣,亲了她一下。
但对她自己来说,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曾爱过赛普提默斯,她也曾经快乐过,她曾有一个美丽的家,她的姐妹们如今依旧住在那里,编织帽子。凭什么就该她遭罪呢?
那个小孩子跑回到保姆那边,蕾西娅看着保姆放下手上的织物,把孩子抱了起来,责备着她,抚慰着她,而那个慈眉善目的男人把自己的表给了她,让她打开来玩——可为什么自己就该孤苦伶仃呢?为什么不留在米兰呢?为什么要备受煎熬?为什么?
泪水使得在她眼前时隐时现的大路、保姆、灰衣男子和婴儿车都微微晃动起来。她命里注定要受这个恶毒的虐待狂的折磨。可是为什么呢?她犹如一只鸟儿,躲在一片薄薄的树叶里,树叶拂动时,它朝着太阳眨眼;枯枝断裂时,它惊魂不定。她孤苦伶仃,被一个冷漠世界里的巨树和乌云团团包围,失去了庇护,备受折磨。而她为什么该受罪呢?为什么?
她凝眉,她跺足。她必须再次回到赛普提默斯那里,因为他们去威廉·布莱德肖爵士那里的时间快到了。她必须返回去告诉他,必须回到他那里。他坐在树下的绿椅子上,自言自语,或者是在和死去的埃文斯交谈,她只在一家商店里和此人有过匆匆的一面之缘。他看上去是个沉默寡言的好人,是赛普提默斯的好朋友,在战场上牺牲了。可这样的事每个人都会遭遇到。每个人都有牺牲在战场上的好友。每个人在结婚时都必须放弃点什么。她放弃了自己的家。她来到这里,住在这个糟糕的城市里。可赛普提默斯放任自己想那些可怕的事,如果她想,她也可以这样呀。他变得越来越古怪了。他说有人在卧室的墙壁里面说话。菲尔默太太觉得他的话匪夷所思。他还会看见幻象——他在一株蕨草中看见了一个老妇人的脑袋。然而,只要他想,他还是能够得到快乐的。有次,他们坐在巴士顶层上去汉普顿宫游玩,就玩得很带劲。草地上开满了小红花与小黄花,他说它们如漂浮的灯火,他喜笑颜开,说个不停,还编造了许多故事。可突然,他又说道:“让我们去自杀吧。”当时他们站在河岸边,他看着河水的眼神真是奇特,当一列火车或一辆巴士从他们身边开过时,她也曾看见过他眼里的这种神色——一种似乎被什么东西蛊惑住了的眼神。她感觉他正在离她而去,于是她抓住了他的胳膊。可回家途中他又变得沉默寡言——变得非常理智。他会和她讨论一起去自杀的事,还解释说人类是多么邪恶,当人们在街上和他擦肩而过时,他一眼就能看出他们都是喜欢说谎的人。他说他洞悉他们所有的想法,因为他了解一切。他还说他了解这个世界的意义。
后来,他们回到家后,他几乎就不能走路了。他躺在沙发上,让她握紧他的手,别让他掉下去,掉下去,他高喊着,别让他掉进了底下的火海!他看见墙上有嘲笑他的鬼脸,那张脸在用各种恶毒龌龊的话骂他,纱窗上有无数只手在对他指指戳戳。然而房间里除了他们俩并没有别人。可他开始大声说话,回答着别人的问题,争论着,笑着,喊着,把自己弄得兴奋无比,还让她把他的话记下来。那纯粹就是胡言乱语,关于死亡,关于伊莎贝尔·波尔小姐。她再也受不了了,她要回家去。
此时她离他很近了,可以看见他在瞪着天空,嘀嘀咕咕,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然而霍姆斯医生说他没什么病。那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那么,为什么,她明明就坐在他的身边,可为什么他会感觉如此遥远呢,为什么他会露出惊恐的神色,对她皱着眉头,挪开身体,先是指着她的手,然后又握住它,惊恐万状地瞧着它呢?
是因为她摘掉了婚戒吗?“我的手变得这么瘦了,”她说。“我把戒指放在钱包里了,”她告诉他。
他甩掉她的手。他们的婚姻完结了,他想道,感觉既痛苦又宽慰。枷锁已然斩断,他翻身上马,他自由了,命里注定,他,赛普提默斯,人类的主人,应该得到自由。一个人(因为他的妻子已经扔掉了婚戒,因为她已经离开了他),他,赛普提默斯,孤身一人,在芸芸众生之前首先获得了感召,前去聆听真理,前去领悟意义,在经历了所有文明的苦役之后——希腊人、罗马人、莎士比亚、达尔文,现在轮到了他自己——现在,真理终于就要被完整地传给……“传给谁呢?”他大声发问。“传给首相大人。”他头顶上的一阵沙沙声回答道。这个最高机密必须向内阁汇报。首先,树木是有生命的;其次,罪恶是不存在的;再次,人间有爱,广博的爱。他喃喃低语,气喘吁吁,颤抖不已,痛苦地道出了这些深奥的真理,如此深刻,如此复杂,必须费尽心力才能将它阐明,但是这个世界也将因为它们而永远又彻底地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