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36/55页)
她必须控制自己的肉体。克拉丽莎·达洛维侮辱了她。她对这事早有准备。但她并没有获胜,她没有控制住肉体。她丑陋、笨拙,克拉丽莎·达洛维为了这个嘲笑她,于是她的肉体欲望又被刺激了起来,因为她很在意自己站在克拉丽莎身旁时的样子。她也不能像克拉丽莎那样说起来头头是道。可她为什么想要去模仿那个女人呢?为什么?她从心底里蔑视达洛维夫人。克拉丽莎不严肃。她不好。她的生活是一连串的虚荣与欺骗。然而,多丽丝·基尔曼却被她战胜了。实际上,在克拉丽莎·达洛维嘲笑她时,她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了。“都是因为肉体。因为肉体,”她喃喃地说着(大声地自言自语已成了她的习惯),尽力想要压制住纷乱而痛苦的心情,沿着维多利亚大街走下去。她祷告上帝。人长得丑,她也没办法呀,而且,她没钱买漂亮衣服嘛。克拉丽莎·达洛维确实嘲笑了她——不过,在她走到邮筒前,她最好把心思集中到别的事情上去。她至少还拥有伊丽莎白。但她会想些别的事,比如想一想俄罗斯的问题。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邮筒前。
要是能住在乡下就好了,她说,就像惠特克先生对她说的,在那里可以平复她对这个蔑视她、嘲笑她、抛弃她的世界的熊熊怒火,首先是这样一种侮辱——她必须承受一个惨不忍睹的丑陋身体。她可以做做头发,但她的前额永远只能像颗鸡蛋,光秃秃的,白乎乎的。没有衣服适合她。随便买什么都一样。作为一个女人,这当然意味着永远也别想接触异性。她从来不会主动与人亲近。近来她常常感觉,除了伊丽莎白之外,她的全部生活目的就是为了吃饭,为了舒适:晚饭,茶点,还有她晚上的热水袋。但人必须奋斗,必须征服,必须信仰上帝。惠特克先生说过,她活着是有目的的。可没人知道她的痛苦呀!但他却指着十字架说,上帝知道。可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受苦受难呢,而别的女人,像克拉丽莎·达洛维那种人,就能幸免呢?觉悟来源于苦难,惠特克先生如是说。
她走过了邮筒,伊丽莎白拐进了海陆军商店的棕色烟草柜台,那里很是凉爽,而她还在自言自语,说什么惠特克先生说过觉悟来源于苦难,还有肉体的问题。“肉体。”她喃喃自语。
她想去哪个柜台呢?伊丽莎白打断了她。
“衬裙柜台。”她骤然说道,接着径直阔步走向了电梯。
她们上楼去。伊丽莎白把她领到东领到西。基尔曼小姐心不在焉地跟在后头,如一个大孩子,如一艘笨重的军舰。到了衬裙柜台,棕色的、稳重的、条纹的、花哨的、厚实的、透明的,一条条裙子。于是,她心不在焉、神情异样地挑选起来,为她服务的那个姑娘还以为她是个疯子呢。
伊丽莎白很想知道,在她们包裹货物的时候,基尔曼小姐在想什么。她们一定要用午茶,基尔曼小姐说,从恍惚中清醒过来,镇定下来。于是,她们用了午茶。
伊丽莎白想,基尔曼小姐也许是饿了。瞧她的吃相,她心无旁骛地吃着,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朝邻桌上的一碟糖霜蛋糕瞄过去。然后,一位女士带着一个孩子在那个位子上坐下来,那孩子拿起了蛋糕,基尔曼小姐真会在意吗?是的,基尔曼小姐真的很在意。她想吃那块蛋糕——那块粉红色的蛋糕。口腹之乐几乎是她仅剩的一种纯粹的快乐,可即便是如此简单的快乐,想要消受也同样困难重重啊!
当人们快乐时,他们总会有所保留,以备日后需要时提取,她曾对伊丽莎白这么说,而她却像一只没有车胎的轮子(她喜欢这样的隐喻),每次碰到小卵石都会蹦起来。星期二上午,上完课后,她会拿着一袋子书,她称之为“书包”,站在壁炉旁,待一会儿,说着这类话。而且,她也谈论战争。毕竟,也有人认为,英国人不是永远都正确的。有这样的书。有这样的集会。有持不同观点的人。伊丽莎白愿意和她一起去听某某人(那是一位相貌不凡的老人)的演讲吗?然后,基尔曼小姐带她去了肯辛顿的某座教堂,在那里和一位牧师一起用了茶点。基尔曼小姐还借给伊丽莎白许多书。法律、医学、政治,所有职业都对你们这一代女性开放,基尔曼小姐说。但对她自己来说,她的职业被彻底毁了,难道是她的错吗?老天爷呀,伊丽莎白说,当然不是。
她妈妈有时会过来告诉她说,从伯尔顿来了一大篮子鲜花,基尔曼小姐要不要拿一点呢?她一向对基尔曼小姐非常友好,可基尔曼小姐会一股脑儿把鲜花扎成一大束,而且也不会和她聊什么闲天。她妈妈觉得基尔曼小姐感兴趣的事都很无聊,所以基尔曼小姐和她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非常别扭。基尔曼小姐高傲自大,但长相平平。可与此同时,基尔曼小姐又聪明绝顶。伊丽莎白此前从没有考虑过穷人的问题。因为她家应有尽有——她妈妈每天在床上吃早饭,照例由露西端上去。克拉丽莎还喜欢那些老妇人,因为她们都是什么公爵夫人,都是什么贵族的后代。可基尔曼小姐说(在某个上完课的星期二上午):“我祖父在肯辛顿开过一家油彩商店。”基尔曼小姐总是让别人显得很渺小。
基尔曼小姐又喝了杯茶。伊丽莎白,带着她东方的姿态,和她那深不可测的神秘感,笔挺挺地坐着,她再也不需要别的茶点了。她寻找着她的手套——她的白手套。它们在桌子底下。啊,可她不能离开呢!基尔曼小姐不会让她走的!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基尔曼小姐真心地爱着这个姑娘!基尔曼小姐的那只大手在桌子上一张一合的。
可不知为了什么,伊丽莎白也许感到有点无聊了。她真的想要走了。
可基尔曼小姐说:“我还没吃完呢。”
那么好,伊丽莎白当然会等她的。可这里相当憋闷。
“你今晚会去派对吗?”基尔曼小姐问。伊丽莎白说她会去的,她妈妈希望她能去。千万别让派对这种事迷住你整个的心灵,基尔曼小姐说,一边用手摸着最后两英寸的糖霜巧克力蛋糕。
她不是很喜欢派对,伊丽莎白说。基尔曼小姐张开嘴,下巴微微向前突起,吞下了最后一点巧克力蛋糕,然后擦擦手指,搅动起杯子里的茶。
她就要崩溃了,她觉得。这痛苦实在太剧烈了。如果能抓住伊丽莎白,如果能抱住伊丽莎白,如果能使伊丽莎白完全归她所有,永远归她所有,那就死而无憾了!那就是她想要的一切。可坐在这里,脑子里空空如也,想不出说什么好。眼看着伊丽莎白开始对自己不满,甚至能感觉到她在排斥自己呢——真受够了!基尔曼小姐受不了了。她那粗壮的手指卷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