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34/55页)

好吧,她该怎样来为自己辩护呢?现在她明白了原因,感觉舒服多了。他们认为,或者说至少彼德认为,她喜欢强人所难,喜欢有名人簇拥在她的周围,还都是些大人物哩。总之,她就是个势利之人。好吧,彼德也许这么认为。理查德只是觉得她有点傻气,这么喜欢追求刺激,因为她自己也知道这样对她心脏不好。这样太孩子气了,他觉得。可他们俩都错了。她真正喜欢的只是生活。

“就是为了这个我才举办派对的。”她说道,大声地对生活说道。

由于她躺在沙发上,独自幽居,免除了责任,她如此明显地感觉到这理由成为了一种具体的存在。大街上嘈杂的声音是这个存在身穿的长袍,阳光明媚,它轻轻地吐出灼热的气息,拂动了百叶窗帘。不过假使彼德这么对她说:“是的,是的,可你的派对——你的派对有什么意义呢?”她能回答的只有(可别指望有人会明白她的意思):它是一种奉献。听上去实在玄乎。可彼德凭什么以为生活都是一帆风顺的呢?——这个永远都在恋爱,永远都会爱上错误女人的彼德,他凭什么来批评她呢?你的爱又有多少意义呢?她也许可以这样问他。而且她也知道他的回答:爱是这个世界上最为重要的事,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理解它。很好。可不也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理解她的意思吗?他们谁能理解生活的意义呢?她无法想象彼德或理查德会无缘无故去举办这麻烦得要命的派对。

但是挖掘得再深一点,在人们的冷嘲热讽之下(这些批评,多么肤浅,多么琐碎啊),在她自己的内心里,这个她称之为“生活”的东西,对她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哦,太奇怪了。某某人在南肯辛顿,某某人在北贝思沃特,还有别的人,比方说,在梅费尔。她一直都能感受到这些人的存在,她感觉那是一种莫大的浪费,一种莫大的遗憾,要是能把那些人会聚起来该有多好呀!于是她这么做了。所以说它是一种奉献:为了联合,为了创造。可是要奉献给谁呢?

是为了奉献而奉献,也许吧。横竖,这都是她的天赋。除此之外她一无所长,不会思考,不会写作,甚至连弹钢琴都不会。她分不清亚美尼亚人和土耳其人,却又喜欢成功的感觉,讨厌生活的不便之处,一心想博得他人的好感,说起废话来滔滔不绝。直到今天,如果你问她赤道是什么,她还会无言以对。

然而,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下去,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到了早上你必然会醒来;看看天空,在公园里散散步;碰到休·惠特布莱德,然后是彼德的突然来访,然后是这些玫瑰,这足够了。再然后呢,是死亡,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呀!——一切都会完结,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有多么热爱这一切,多么热爱,这每时每刻……

门开了。伊丽莎白知道母亲在休息。她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是不是有哪个蒙古人遭遇了海难漂流到诺福克海岸(就像希尔伯里太太说的),后来就和达洛维家的女士们搅在了一起,也许是在一百年前吧?达洛维家的人,从总体上说,都是金发碧眼的,然而,伊丽莎白截然不同,头发是黑的,白净的脸上有一双中国人的眼睛,有一种东方的神秘感,性格温柔、体贴、文静。小时候,她具有一种十足的幽默感,可现在她十七岁了,克拉丽莎一点也弄不明白,她为何会变得那么严肃,如一朵风信子,包裹在亮绿的叶片中,只露出淡淡的花蕾,一朵照不到阳光的风信子。

她非常安静地站着,看着她的母亲。但门微微开着,基尔曼小姐在门外。克拉丽莎知道,穿着雨衣的基尔曼小姐,在专注地偷听她们的谈话。

是的,基尔曼小姐站在楼梯口,穿着一件雨衣,但有她的道理。首先,它便宜;其次,她已经四十出头了。所以,她不用为了取悦别人而穿衣。而且,她没有钱,穷到了叮当响的地步。否则她不会接受像达洛维家的那种工作,他们是有钱人家,这样的人家喜欢和善待人。达洛维先生,说句公道话,是个和气的人。但达洛维太太不是。她仅仅是在屈尊俯就而已。她来自所有阶层中最无聊的一个阶层——有钱阶层,有点鸡零狗碎的文化知识。他们家里到处都是奢华之物:画像,地毯,仆役成群。基尔曼认为,自己完全有权利消受达洛维家为她提供的一切。

她被骗了。是的,这么说并没有夸张,因为一个姑娘当然有权利享受某种幸福吧?而她从来也没有幸福过,因为她人穷手又笨。还有,就在她在多尔比小姐的学校里可能有机会获得幸福时,战争爆发了,而且她从来也不肯说谎。多尔比小姐觉得,她还是和对德国人和她持同样观点的人待在一起好一些。因此,她不得不退了学。她家有德国血统,那是事实,十八世纪时,她家的姓拼作“Kiehlman”,但她的兄弟也是在战场上被德国人打死的呀。他们把她扫地出门,就因为她不愿意违心地承认德国人都是恶棍——她有德国朋友呀,她一生中仅有的幸福时光是在德国度过的呀!而且,她毕竟读过些历史。她不得不接受她能够找到的任何工作。达洛维先生是在她为公谊会工作期间认识她的。他同意了让她来教他女儿历史(他真是太慷慨了)。另外她也接些函授班之类的活。然后,我们的主对她显灵了(说到这儿,她总是一个劲地点头)。在两年零三个月之前,她看见了我主的光芒。从此,她再也不羡慕克拉丽莎·达洛维那样的女人了,现在她只觉得她们可怜。

她打心底里可怜她们,也瞧不起她们。此刻,她站在柔软的地毯上,看着一幅画着个戴皮手笼的小姑娘的古旧版画。过着这么奢侈的生活,还能指望世道会变好吗?她不应该躺在沙发上——“我妈妈在休息,”伊丽莎白刚才这么说的——而应该在工厂里干活,或者去站柜台。达洛维太太和所有那些高贵的夫人们,都得工作!

两年零三个月之前,既伤心又愤怒的基尔曼小姐走进了一座教堂。她听了爱德华·惠特克牧师讲道,听了唱诗班的男孩子们唱的赞美诗,她见过了神圣的光芒降临人间,不知道是音乐还是歌声(她在夜里独自一人时也会用小提琴安慰自己,但拉出来的声音实在是一种折磨,她真是没有音乐细胞啊),使她内心里火热翻滚着的愤怒缓和了下来。她坐在那儿,泪如雨下,后来还去拜访了惠特克牧师在肯辛顿的私人住宅。是上帝之手的功劳,他说。上帝为她指明了方向。所以现在,每当她心里翻滚起如此灼热如此痛苦的感情,每当她感觉对达洛维夫人恨之入骨,对这个世界满怀抱怨,她就会想到上帝。她就会想到惠特克牧师。怒火就会被冷静所取代。一种甘甜的滋味浸润了她的血管,她的嘴唇张开了,威严地站在平台上,穿着雨衣,用沉稳又阴险的平静目光看着和女儿一起走出来的达洛维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