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 矮山的冒险(第7/12页)
毕司沃斯先生几乎很少看见自己的孩子,他们彼此之间也生分起来。阿南德为自己的姐妹感到耻辱,因为她们全都是弱者。米娜时常尿急,每次和她同行都会让阿南德陷入耻辱之中。有时候汽车停下来,有时候汽车根本不停。坎姆拉睡觉梦游,但这是件新奇的事情,而且在她这样小的年龄多少让人怜爱。赛薇并不引人注意,直到她被选中在学校的音乐会上唱歌。音乐会是由一家叫兰玛克尔的面霜发行商组织的。赛薇从来没有用过兰玛克尔面霜,但是她同意组织音乐会的老师的说法,认为面霜的标语“瓶子里是清新的风”是正确的。她带着颤音尖声唱“在某个周日的早晨”,然后被发给一小瓶兰玛克尔面霜。图尔斯家的姐妹们吃惊不小。她们几乎把赛薇当作公开表演的演艺人员,并以此教训她们的孩子。从那以后,赛薇就遭到嘲弄和奚落。在海滩上她根据自己的观察,利用一小片交错的海岸线画地图。她试图宣传这一方法,还有了几个追随者,但是后来格温德的一个女儿说那些交错的线条就像赛薇唱“某个周日的早晨”时发出的颤音一样愚蠢且自以为是。于是赛薇的追随者放弃了。一天傍晚,赛薇丢了买车票的钱,被赶下巴士,她只好一直步行回到矮山,当她到达时已经是黄昏,因为惊吓和疲惫病倒了,莎玛不得不给她按摩,这样大家才觉得出了一口气。楼上房间里的按摩、赛薇的眼泪和毕司沃斯先生到家之后的大发雷霆很快就在房子里传遍了。受人宠爱的梦游者坎姆拉被追问事情的细节,她详细地说明一切,并为自己能激发如此的兴趣和愉快而满足。
虽然没有人认可,阿南德还是属于孩子们中的强者之列。他的冷嘲热讽让别的孩子对他敬而远之。起初,他只是模仿父亲,摆摆谱。但是很快讽刺变成了轻蔑,因此在矮山的时候,他对任何事情都有一种迅疾的、深刻的轻蔑态度,这成为他天性的一部分。这带来了缺陷,带来了充分的自觉和长久的孤独,但是也让他所向无敌。
一天早晨,孩子们准备去上学。他们的午饭裹在褐色的纸包里,塞在书包里,汽车等在路上。孩子们一股脑儿拥进车子。他们挤进去。他们强塞进去。他们挤成一团。门被猛地关上。坐在汽车尾座上的阿南德听见赛薇发出一声尖叫和呻吟。孩子们在车没有启动的时候总是气喘吁吁而且脾气暴躁,嚷嚷着叫汽车启动。但是有人说:“快!打开门。她的手被夹住了。”
阿南德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但是没有人和他一起笑。孩子们下了车,他看见赛薇蹲坐在路边湿润的兔子草旁边。他几乎不忍心看她的手。
莎玛、毕司沃斯先生和一些姐妹们跑到路上来。
米娜说:“阿南德幸灾乐祸,爸爸。”
毕司沃斯先生狠狠地揍了阿南德一顿。
毕司沃斯先生觉得现在应该是他从矮山撤退的时候了。回到西班牙港已经不可能。当他散步的时候,他开始搜索合适的地皮。
很快,一连串的死亡接踵而至。
一个叫沙门的采橙子并送孩子们上学的女婿在一个下雨的早晨,从长着苔藓的橙子树枝上滑下来,摔断了脖子。他几乎立刻就毙命了。那天孩子们没有去上学。沙门的寡妇试图把这个假日变成一个丧日。她哭泣着哀号着,拥抱着每一个走近她的人,要求把死讯传递出去。死讯送出去了,沙门的亲属那天下午来到矮山。他们是一群再普通不过的人,即使在悲伤中也腼腆羞涩,他们把沙门放进一口普通的棺材里,然后把他抬到墓地。村民们聚集在墓地围观印度的葬礼。哈瑞身穿白衣戴着念珠,在坟上哀号,用一片芒果树叶在坟上洒了水。
“他也是这样祝福我的房子的。”毕司沃斯先生对阿南德说。
沙门的寡妇尖叫着,晕倒了,她苏醒过来之后试图扑进坟墓去。村民们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其中一些知道印度风俗的人悄声说着什么。
W.C.塔特尔接替了送孩子们上学的工作。他把自己的孩子们都安排在他身边的前座,让其他的孩子们挤坐在后座上。他抱怨汽车难开,并把一切过错都归咎于沙门。很快就传说,W.C.塔特尔用汽车贩运私货。他威胁说如果不停止议论,他就不开车。除了乖戾的格温德之外,没有其他人会开车。议论就这样平息了。
尽管W.C.塔特尔不停地辱骂沙门,沙门还是很快就被大家遗忘了。一个酷热的周日下午,当所有的人都待在屋外的时候,阿南德在客厅里遇见了哈瑞和他的妻子,他们独自坐在一张W.C.塔特尔的铁匠制作的巨大的雪松桌子的一端,看上去是悲哀的一对。哈瑞的妻子眼睛里噙着泪,哈瑞没有表情的脸一片蜡黄。阿南德想要让他们快活起来,同时也为了显示自己的新本事,他主动要求为他们背诵一首诗。他正好熟悉了《贝尔的杰出演说家》的卷首插图上的所有姿势。哈瑞和他的妻子看上去受了感动,他们对阿南德微笑,请求他背诵。
阿南德双脚并拢,鞠了一躬说:“莱茵河上的本杰。”他合起手掌,把头放在手掌上,背诵道:
“古罗马军团的一个士兵倒在阿尔及尔,奄奄一息。”
他高兴地发觉哈瑞和他妻子脸上的笑容换成极其庄严的肃穆。
“没有女人的照顾,没有女人的哭泣。
“但是他的一个战友站在他的身边,当他的生命之血渐渐枯竭。”
阿南德的声音因为感情而颤抖。哈瑞盯着地板。他的妻子直勾勾地看着阿南德肩膀以上的某个地方。阿南德没有料到会引来这样直接和丰富的反应。他增强了语气中的哀婉,背诵得更加缓慢,手势更加夸张。他双手合放在左胸上,表演着那个垂死的军团士兵最后的遗言。
“告诉她我生命最后的夜晚,当月亮升起之前。
“我的身体将不再被痛苦折磨,我的灵魂将得到解脱。”
哈瑞的妻子放声大哭。哈瑞握住她的手。他们就这样一直听到最后,阿南德接过他们给的六分钱走了,留下哈瑞夫妇浑身颤抖。
不到一个星期,哈瑞死了。也就是这个时候,阿南德才知道哈瑞已经明白自己将不久于人世。W.C.塔特尔残忍地身穿一件婆罗门的绣花丝制外套,做了最后的祈祷仪式。整个房子都在哀悼哈瑞,没有人使用糖和盐。哈瑞是那种以消极表达慈悲的人,他是那种每个人都认为是好人的人。他从来不参与任何争论,他的仁慈和他的学识一样,是整个家族的传统。每个人都已经习惯了哈瑞在宗教仪式上当梵学家,每个人都习惯了早晨从他的手中接过圣餐。哈瑞身着腰布,前额上点着檀香,哈瑞每天早晚做礼拜,哈瑞和他那放在雕刻精美的阅书架上的宗教书籍,这些已经成为图尔斯家不变的画面。没有人能替代赛斯的地位,也没有人能替代哈瑞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