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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四章 寄身喧嚣(第14/17页)

“你看上去不好。”她说。

他接受了她的爱抚。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夸赞头发的好质地,说他的头发虽然逐渐变少,但是感谢上帝,没有像她的头发那样变白。她揪了一根自己的头发,放在他的胸前。“看,”她说,“完全白了。”她笑起来。

“白头发没有关系。”

她越过他的前胸看着他放下的纸。她看见纸上写着“我亲爱的医生”,“我”被划掉了又重新写上。

“你在给谁写信?”

她无法读下去,因为除了第一行,他的字迹潦草得一塌糊涂。

他没有回答。

他们就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沉默着,直到这姿势让莎玛不舒服起来。她抚摸他的头发,调转目光看着窗外,倾听着楼上楼下传来的嗡嗡声和尖叫声。他闭上眼睛,在她的抚摸下又睁开眼睛。

“哪个医生?”虽然他们很长时间都在沉默,但她的问题之间似乎并没有间隔。

他沉默着,然后说:“拉米什沃医生。”

“那个医生就是……”

“是的。签发我母亲死亡证书的医生。”

她继续抚摸着他的头发,而他慢慢地开了口。

拿到死亡证书费了一番周折。不,其实那并不是什么周折。普拉塔布先送了口信;普拉萨德来了,于是他们一起急切而又悲伤地去了医生的家。那时正是中午,天气炎热,尸体不能久放。他们在医生家的阳台上等了很久;他们向医生抱怨,但是医生不但咒骂他们,还咒骂了他们的母亲。他在去普拉塔布家的路上始终怒气冲天,他气愤而且粗暴地检查了贝布蒂的尸体,签发死亡证书,要了他的费用后离开了。毕司沃斯先生的哥哥们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并不愤怒;他们只是把它当作这一天的痛苦的一部分:死亡,送信,安排葬礼。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呢?”莎玛用印地语问。

他没有解释。这是他独自忧虑的事情。如果他解释,就会让莎玛知道他对莎玛和孩子们的漠视,他还会让她们和他一样经受耻辱。

莎玛的安慰出人意料。她对孩子们讲述了发生的事情,孩子们表现出来的是愤怒而不是伤害,这给他增添了力量。

他几乎愉快起来,开始以强烈的热情写信。他给阿南德朗读了他写的草稿,并询问他的看法。草稿写得歇斯底里、言辞尖厉伤人。但是因为他的新心情和多次的改写,信成了一篇具有相当哲思的、反省人本质的雄文。他和阿南德都认为信既幽默又大度,而且还有几分恰到好处的屈尊俯就;他们激动地想象着那个医生收到这封来信的惊讶,他不会想到仅仅一个农民还会有一个这样的亲戚。毕司沃斯先生介绍自己是那个医生粗暴地签发了死亡证书的女人的儿子。他把医生比作一部印度史诗里的怒气冲天的男主角,请求他谅解自己对一个背弃了自己的宗教信仰、而宁可相信一种最近被全世界野蛮人大肆推崇的迷信的人(那医生是一个基督徒)提及印度史诗。也许医生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出于政治目的或者社会因素,或者仅仅想要叛离自己的种姓,但是没有人能够背弃自己的本来面目。毕司沃斯先生就这个主题往下推衍,推论没有人能够否定自己的人性而同时又保持自尊。毕司沃斯先生和阿南德在柯林斯版《莎士比亚文集》搜索,发现《一报还一报》那个剧本有很多可以引用的句子。他们还引用了《新约》和《薄伽梵歌》的一些话。这封信长达八页。信在黄色打字机上打好并寄了出去;毕司沃斯先生对于自己整整花了两星期完成的杰作得意扬扬,对阿南德说:“好不好在圣诞节前多写几封信?一封信给商人,修理沙克哈。一封信给编辑,折腾《特立尼达卫报》。把这些信印成小册子,赠给你。”

但是伤害仍然无法抹平,它是如此深刻,甚至愤怒和报复都无法改变。发生的一切已经被锁在岁月之中。但那并不是一部分真理,而是一个谬误。他希望自己在信中陈述了这个观点,他想要做些什么,以对抗所发生的事情。那长眠在地下的尸体已经被亵渎,而他应该表示自己的尊重:那个默默无闻的他从来没有爱过的母亲。半夜惊醒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无依无靠又脆弱不堪。他渴望有一双手能抚摸他的全身,而他只有把手放在肚脐上才能重新睡着,他无法忍受任何其他东西触碰他身上的这个部位,不管多么细微。

他不知该如何表示对母亲的尊重。他无法用诗人的语言来表达他的感情,那种语言蕴含的内容要大于字词意义的整体。但一天晚上,他从睡梦中醒来,透过窗户凝视着天空。他起了床,摸索到电灯开关,打开灯,拿来了铅笔和纸,开始写作。他向他的母亲致辞。他没有想什么韵律,他没有用任何浮夸抽象的词语。他描写他在山顶上,看见那耙过的黑色土地,铁锹留下的痕迹,耙尖耙过的凹痕。他描写了他多年以前回家的旅行。他疲惫,她让他休息。他饥饿;她给他食物。他无处可去;她欢迎他。写作让他兴奋,让他放松,以至于他能够端详着身边熟睡的阿南德想:“可怜的孩子。考试没有考好。”

诗写完了,他心中的郁闷也解除了,他又重新成为一个整体。星期五,五个寡妇来西班牙港到皇家维多利亚学校学习缝纫,房子里回响着嘈杂的谈笑声、尖叫声、歌唱声和留声机播放唱片的声音,毕司沃斯先生去参加文学社的聚会,声称要在最后朗读自己的作品。

“是一首诗,”他说,“散文体。”

在鉴赏家那有着朦胧灯光的阳台上,一切都笼罩在光辉之中。桌子上放着威士忌和朗姆酒,姜汁和苏打水,还有一碗冰块。

毕司沃斯先生坐在阅读灯下的椅子上,啜饮着他的威士忌和苏打水。“这首诗没有题目。”他说。就像他所预料的那样,大家都对此表示满意。

然后他就出了丑。他以为他可以超然地朗读他写的诗,他鼓足勇气大胆地发挥,甚至带着几分自嘲。但是当他朗读的时候,他的手开始颤抖,纸在他手上沙沙作响;当他讲述到那趟回家之旅时,他失了声。他的声音嘶哑,他的眼睛涩痒。但是他继续朗读着,流露出的感情如此真切。当他读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发言。他折起纸放进他的外套口袋里。有人给他的杯子里倒满酒。他瞪着自己的膝盖,似乎充满了愤懑,似乎他完全是孤独一人。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他没有再开口说话,在内心的羞耻和迷惑之中喝多了。当他回家时,寡妇们正在轻轻地哼唱,孩子们已经熟睡,而他在门外的厕所里大声地呕吐,让莎玛丢尽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