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 寄身喧嚣(第13/17页)

“怎么样,嗯。怎么样。我告诉你,伙计,没有真正的努力是白费的。这并不是说我想要从那该死的报纸那儿得到什么,或者从你那里得到什么。”

毕司沃斯先生相当得意。阿南德以为自己知道其中的原因,但是他没有心情迎合他,或者显示自己的软弱。他一言未发地把信还给毕司沃斯先生。

毕司沃斯先生心不在焉地接过信,告诉莎玛把他的饭菜端上去,然后独自回到前屋去了。当他夜晚在鼾声阵阵的房子里醒来的时候,阿南德在他的旁边熟睡。他透过窗户凝视着清朗沉寂的夜空。

他第二天就去见了鉴赏家,并在星期五晚上参加了那个文学社的聚会。他尤其高兴自己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房子,因为星期五的晚上,寡妇们都从矮山赶来,在房子下面过夜。寡妇们受到印度衬衫制造商成功的启发,决定从事制衣。因为她们中间没有人会缝制衣服,她们决定学习,因此每个星期五,寡妇们都到皇家维多利亚学校里学习缝纫,每个寡妇学习其中的一项手艺。她们在黄昏时分来到房子里,寄宿者们狂喜地欢迎她们,由柏丝黛给她们准备饭菜。寄宿者们在他们母亲在场的时候不会受到柏丝黛的鞭打,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大喊大叫,整座房子就好像过节一样。

毕司沃斯先生发现自己在那个文学社里相当吃力。除了在《皇家读本》和《贝尔的杰出演说家》上看过的诗歌之外,他唯一知道的诗是埃拉·惠勒·威尔科克斯和爱德华·卡彭特写的那几首;而在鉴赏家的文学社里,诗歌占主导地位。但是那里有很多酒可以喝。毕司沃斯先生回到家,把自行车推到房子下面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但是他的脑海中仍然充斥着洛尔迦、艾略特和奥登等人的名字。寄宿的学习者们已经在长凳和桌子上睡熟了。身穿白衣的寡妇们轻轻地哼着歌,坐在一盏微弱的灯下,玩牌,喝咖啡,做针线活,经过几周的缝纫课之后,她们手里的活计已经肮脏不堪。他走上黑乎乎的前楼梯,打开他房间的灯。阿南德四肢伸展,睡在床上一堆枕头那边。他脱了衣服,挤进桌子和床之间的缝隙里。莎玛看见灯光,从里屋出来,她注意到他行动迟缓、小心翼翼,以及他的沉默,她明白他一定是像在星期天去波各迪斯的时候一样喝了酒。

文学社接收他的一个条件是,他必须朗诵他的作品。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给他们看什么作品。他无法写诗,而且他也扔掉了那个“逃离”的故事。但是他熟知他的故事,他可以重新写一遍。可他仍然找不到合适的结尾。他读过很多现代散文,知道一个普通的结尾可能不会为文学社的人所喜。他无法写一个没有个性的男主人公“约翰·伦巴德”,“高大英俊、肩膀宽阔”,他一定会招来哄堂大笑。他必须冷漠无情。他的主人公应该叫戈比,是一个乡村的矮小店主,贫穷且羞怯。他拿上《特立尼达卫报》的衬垫,上了床,然后流畅地写下他熟悉的话:三十三岁,当他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时……

他从来没有把这些句子朗读给文学社的人听。这个故事和其他故事一样没有写完。因为还没有等戈比遇到他那个不会生育的女主角,就传来毕司沃斯先生的妈妈贝布蒂去世的消息。

他把孩子们叫回家,然后和莎玛一起去了普拉塔布家。从路上看去,露天的阳台和台阶挤满了吊唁的人,一片白色。他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塔拉在那里,还有一脸不高兴的阿扎德。但是大部分人他都不认识:他嫂子的家人,他哥哥的朋友,贝布蒂的朋友。他几乎像是参加一个陌生人的葬礼。尸体殓在一口棺材里,停放在属于他们的阳台上。他想要感到悲伤,但是让他惊讶的是,他只有忌妒。

莎玛尽了儿媳的职责,在葬礼上哀悼了一番。自从结婚后就被驱逐出家族的德黑蒂坐在台阶中间,朝新来吊唁的人声嘶力竭地哭泣,她抓着他们的脚,似乎急于把他们绊倒,阻止他们进去。前来吊唁的人的裤子或裙子被德黑蒂抓住,蹭在她泪水横流的脸上,他们抚摸着德黑蒂蒙着面纱的头,一面试图抽开自己被抓住的衣服。没有人想制止德黑蒂。谁都知道她的故事,大家都觉得她现在在进行忏悔而不愿意打断她。兰姆昌德相对克制,但是同样引人注意。他忙活着安排葬礼,那指挥若定的样子无法让人相信他从来就没有和贝布蒂或者毕司沃斯先生的哥哥们说过话。

毕司沃斯先生经过德黑蒂去看尸体。随后他就不愿意再多看一眼。但是当他徘徊在院子里,走在吊唁者当中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始终浮现着尸体的影子。他觉得有一种压抑的失落:不是现在的失落,而是某种在过去丢失的东西。他想要独自待着,想要感受这种感情。但是他没有时间,而且他总是能看见莎玛和孩子们,她们是不同的联系、不同的感情,是他生活的支柱,将他带离他心中那块完全属于自己的部分,那个部分长时间以来都受到压制,以致现在已经消失。

孩子们没有到墓地去。他们留在普拉塔布的大院子里,打量着其他的孩子,比较着城镇里的孩子们和乡下的孩子们。阿南德穿着他参加奖学金考试的衣服,领着姐妹们由菜园来到牛棚。他们在那里研究一个坏了的车轮。在牛棚后面,他们惊起了一只正在扒挠麦秸堆的母鸡和它的小雏鸡。鸡群和女孩们朝相反的方向逃窜,乡下的孩子们哧哧地笑起来。

回到西班牙港之后,他们注意到毕司沃斯先生的沉默和安静,以及他的孤僻。他没有抱怨这喧闹;他温和地试图避免参与到任何话题;夜晚他单独出门,长时间地散步。他没有叫任何人给他拿火柴、香烟或书。他奋笔疾书。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写的是什么。他尽全力地写,但却不带激情,固执地撕了一张又一张纸。他吃得很少,但是他的消化不良却好了。莎玛给他买了他最爱吃的鲑鱼罐头;她让女孩们擦洗了他的自行车,让阿南德每天早晨给车子打气。但是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关心。

有一天傍晚,她走进前屋,站在床头。他正背对着她写东西。她遮了他的光,但是他并没有发脾气。

“你怎么了,男人?”

他毫无表情地说:“你挡住我的光线了。”他放下纸和铅笔。

她从床和餐桌之间的缝隙中挤过去,坐在离他的头很近的床沿。她的重量引起了一些小小的骚动。枕头倾斜了,而他的头从枕头上滑落下去,几乎倒在她的大腿上。他想要挪开,但是当她扶住他的头的时候,他并没有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