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 革命(第9/10页)
那个因为心脏问题而不能爬楼梯的老祖宗迎接了他,就像他刚远游回来似的。
他坐在一把莫里斯椅子上,又喝了一杯茶,抽了一根烟。
他们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说过价钱。毕司沃斯先生没法不去想贵得离谱的价格,这免去了他买房的麻烦和遗憾。他估计房子的价钱是八千元,九千元!房子离主干道很近,是开店的理想地段,而在雨中它又是如此安静!
“房子差不多值六千元。”法务官书记员说。
毕司沃斯先生抽着烟,没有说话。
老祖宗从厨房里出来,端着一盘蛋糕。法务官书记员坚持让毕司沃斯先生尝一块蛋糕。蛋糕是老祖宗自己亲自烘烤的。
毕司沃斯先生拿了一块蛋糕。老祖宗冲他微笑着,他回了一个微笑。
“咳,说实在的,我们都想尽快做成这笔买卖,所以就五千五百元吧。”
毕司沃斯先生曾经读过一个法国作家写的小说,小说描写一个女人工作了二十年,为了偿还她因为一串仿制的项链而背下的债务。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这篇小说被认为是一个喜剧故事。借债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小说中有众多的“也许”和原该如此的遗憾,让它极为接近现实:希望之后的打击,岁月的流逝,生活的消逝,然后真相大白,一切辛劳都是白费的:“哦,我可怜的马蒂尔德!但是那挂项链是假的!”现在,坐在法务官书记员的莫里斯椅子上,毕司沃斯先生知道他快要被这样一笔债务捆住了,同样的打击,同样的辛苦:他再一次在夜晚失眠了,倾听着拥挤的房子里的鼾声,透过窗户凝视着空旷的天空,有探照灯安静地扫过。
“五千五百元再加上这套莫里斯家具。”法务官书记员轻笑了一声,“我一向听说印度人精于砍价,但是我到现在才知道他们是多么精明。”
老祖宗像刚才那样慈祥地微笑着。
“我得考虑一下。”
老祖宗微笑着。
在返回的路上,毕司沃斯先生决定强硬一点。
“你这么着急要卖房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找房屋中介呢?”
“我?我看你是没有在咖啡馆里听人说什么吧?那些中介不过是一群骗子,伙计。”
他觉得自己算是见了这座房子最后一面。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在他生命中最后的五年里,他将周而复始地开车沿着西大街行驶,穿过伍德伯里克到莱特森街和南码头,一切熟悉到了令人厌倦的地步。
当他一个人的时候,抑郁和恐慌再次袭击了他。但是他回到房子里时却装出一副自信且严厉的样子,大声对惊讶于他这么早就回家的莎玛说:“我今天没有去乡村,我去看了几家房产。”
他起初一直把纠缠他的头痛归因于紧张不安,但是现在头痛很明显是因为酒精,他平时白天喝酒时总会这样。他上楼回到房间里,换上背心短裤,想要阅读马可·奥勒留,却无法读进去,不久就睡着了。这让他的孩子们大吃一惊,他们奇怪在这样的危急时刻,他们每个人都惶惶不安,而父亲居然能在下午这样早的时候就呼呼大睡。
他去看房子仿佛是因为客人难却主人盛情。如果不是下雨,他可能会绕着小院子查看一圈,因而发现它愚蠢可笑的形状。他会看见屋檐上的隔音镶嵌板已经松脱了,附近的蝙蝠很容易就钻进去。他会看见房子后部露天的楼梯只有一个扶栏,仅仅被没有油漆的瓦楞铁皮覆盖着。他也不会被一楼后门厅悬垂的厚重窗帘营造的温馨所蒙骗。他会发现房子根本没有后门。如果他不是匆匆地从雨中冲进房子,他也许还会注意到路灯紧靠着房子外墙。他也应该知道,距离交通干道如此近的路灯会招引飞蛾之类的小虫子。但是他根本没有看见这些缺点。他只看见在大雨中一座温暖舒适的房子,打磨上光的地板,还有一个老太太在厨房里烘烤蛋糕。
如果不是被搅得心烦意乱,他可能会更直接地质疑法务官书记员急于卖房子的意图。但是事情发生得太快,太顺理成章。晚上刚发生了争吵,第二天下午就有人要卖一座房子给他。而还不到晚上时,他那无法筹集的五千五百元就有了转机。
“有人找你。”莎玛说。
他醒过来时懵懂地发现时间是傍晚。
“又一个申请贷款的穷人吗?”他虽然已经从《特立尼达卫报》辞职,但是他的名声已经传出去,穷人们仍然时不时找到他。
“我不知道。我看不像。”
他穿上衣服,忍受着嗡嗡作响的头痛,下楼到前楼梯脚下,他吃惊地发现来者是一个衣着整洁的黑人工匠,正站在台阶上等他。
“晚上好。”黑人说。他的口音透露出他不过是从周围那些小岛上来的非法移民。“我是为房子来的。我想要买房子。”
那一天每个人不是买房子就是卖房子。“那房子我还没有付钱哩。”毕司沃斯先生说。
“在矮山的房子吗?”
“哦,那个。那个。但是我不能卖。那地皮不是我的,我甚至没有付租金。”
“我知道。如果我买了房子,我要把房子拆掉运走。”他继续解释。他在派蒂德山谷买了一块地皮。他想要建造自己的房子,但是建材很稀少而且价钱昂贵,所以他想要买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不是为了买房子,而是要买房子的材料。他说他不准备讲价。他已经仔细地研究了房子,决定出价四百元。
当毕司沃斯先生回到那间床铺皱巴巴的、家具散乱、放着莎玛的梳妆台的房间时,他的口袋里装着二十张二十元的钞票。
“你不相信上帝,”他对阿南德说,“但是看看。”
在八百元和一千两百元之间有巨大的区别。八百元只是一小笔存款,而一千两百元则是一笔大数目。八百元和五千元之间的差距是难以想象的,而一千两百元和五千元之差则可以应付。
一周以前,毕司沃斯先生根本不会想到要买一栋五千元的房子。他想要买一栋价值三千元至三千五百元的房子,他从来没有找过任何超过四千元的房子。但是奇怪的是,在他放宽了眼界之后,居然没有想到要去看看其他价值五千元的房子。
他第二天就找到法务官书记员,付给他一百元定金,精明地要了一张盖戳的收据。
“我拿到这钱,马上就付我要买的那座房子的定金。”法务官书记员说,“等到老祖宗知道这个好消息,她一定高兴极了。”
莎玛得知一切的时候大哭起来。
“哈!”毕司沃斯先生说,“闹腾吧。生气吧。我看只有我们和你妈妈以及你那快乐的一大家子住在一起你才会高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