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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哼哼唧唧地应和着,基本没入耳。近来,工厂管理层又遇到了几个新麻烦,既要增加产量,又得压低工厂成本,还要提升质量标准。尽管这三个目标基本各不相容,高管层还是坚持要求全部做到。这么一来,马特的十二指肠溃疡就更难痊愈了,这是他的老毛病了。溃疡有一段时间没犯了,如今又折磨起他来。所以说,马特没时间,也没有心思关注某个人,只是按统计数据管人,就像部队里不受重视的士兵,只是一个个叠加起来的数字。

虽说马特没看明白这一点,就算看透了也没有权力改变体制,但这的确是北美汽车不敌德国汽车的一个原因,北美汽车工厂的体制严苛死板,汽车质量也通常要差一些,而德国工厂则让工人有一种个人存在感,一种身为工匠的自豪感。

事实上,弗兰克·帕克兰算是尽其所能了。

正是帕克兰终结了罗尼替工的命运,给他在流水线上安排了一个固定岗位。之后,虽然帕克兰也会把罗尼往别的工位上调换,但至少不像以前一个小时一换那么频繁了。另外,之所以调动,也是因为他发现罗尼越来越擅于干那些更复杂、更麻烦的工作,而帕克兰也是这么跟罗尼说的。

正是在这个时刻,罗尼发现了生活的真相,就是虽然流水线上大多数活儿都难以对付,倒也有几件轻松的活儿,安装挡风玻璃就是其中之一。不过,有人看着的时候,干这个工作的工人都会耍一些手段,埋头做一些多余没用的动作,摆出一副这个工作很难干的架势。罗尼也装过挡风玻璃,不过只干了几天,因为帕克兰又把他调回去干另一个棘手的活儿了——要在车里扭来扭去,用手摸索,把复杂的电线束安装进去。再后来,罗尼又去做了“盲探操作”——这是所有活儿里最难的,要把螺丝钉装到看不见的地方,然后再拧紧,纯凭感觉。

就在那一天,帕克兰向他坦白:“这个体制并不公平。最能干、能靠得住的人,干的活儿却是最糟心的,拿的待遇也不怎么好。可问题是,作为领班,我必须找个信得过的人去装那些螺丝钉,保证能干好,不会随随便便惹出大事来。”

在弗兰克·帕克兰看来,这话不过是随口一说,但对罗尼·奈特来说,这却是第一次有一个掌权的人物对他讲真心话,批评体制,跟他说实话,说一些他知道的真相,没有假大空地胡说八道。

结果发生了两件事。第一,罗尼把所有螺丝钉都安装得妥妥当当——凭的是他逐渐掌握的手法,还有因为饮食规律而得以改善的体格。第二,他开始仔细观察帕克兰了。

过了一段时间,虽说不至于到崇拜的地步,但在他的眼里,领班已经不是曾经那个满嘴假话的坏人,他不论肤色黑白,一视同仁,讲话算数,不与周围腐败丑恶之流同流合污。罗尼说不上来,也想不出来自己一生中遇到过几个这样的人。

再后来,这个美好形象还是被毁了,就像当人们把偶像捧得超乎了人性的弱点时的结果是一样的。

那天,又有人来问罗尼,要不要在厂里帮着搞赌博的事情。这次来找他的是一个瘦瘦的年轻黑人,他热情火爆,脸上有伤疤,人称“老爹”,原名莱斯特。他负责管理仓库和送货,大伙儿都知道,他一边干汽车厂的工作,一边给厂里赌博的庄家和放贷的债主跑腿。有传言说,莱斯特脸上那道伤疤,就是他还不上高利贷那会儿被割的。如今,他这个欠债的人却跑去给讨债的卖命了。莱斯特刚往工位上送完货,便探着身子跟罗尼说:“那些家伙喜欢你。但是,他们感觉你不太喜欢他们,他们可能会对你不客气的。”

罗尼无动于衷地跟他说:“你这些话吓唬不了我。滚开!”

罗尼几个星期以前就决定了,他可以玩玩赌博,但仅此而已。

莱斯特不肯作罢:“男人就得干点儿男人的事,看来,我是看错你了。”他好像又想到了什么,补上一句:“至少从最近看来,是看错了。”

罗尼并没有专门动脑子想,只是想找点儿什么话说,于是反驳道:“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领班一直在这儿转悠,你让我怎么搞赌博的事?”

这时候,弗兰克·帕克兰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莱斯特不屑一顾地说:“管他呢!他才不会找我们麻烦呢,他拿好处了。”

“你胡说。”

“要是我让你知道我没胡说,你就会入伙吗?”

罗尼从他干活的那辆车身边挪开,往流水线边上吐了一口唾沫,又钻进下一辆车里。他说不上来是什么缘故,心里总感觉疑惑不安,七上八下的。他死撑着不改口:“你的话不值钱,除非你先让我看看。”

第二天,莱斯特就让他见识了。

他借口往罗尼·奈特的工位送货,拿出一个肮脏的没封口的信封,在罗尼面前打开,让他正好能看见里面的东西——一张黄纸条和两张20美元的钞票。

“好啦,伙计,”莱斯特说,“看着吧。”

他走到帕克兰用的一张小立桌前,这会儿正好没人,于是,他把信封放到了镇尺下面。然后朝流水线走去,简单地和帕克兰说了几句。帕克兰点点头。他没表现出多着急来,但也丝毫没耽搁,回到小桌前,取走信封,朝封口扫了一眼,然后揣进了衣服里面的口袋。

罗尼趁着干活的间隙,目睹了这一切,什么都不用解释了。没什么比眼前的事实更清楚了,那笔钱就是贿赂,是给他的好处费。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罗尼在工作时就没那么仔细了,有几个螺丝钉根本没安进去,还有几个也没拧紧。谁在乎?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吃惊的。所有的一切,不都是这么恶心吗?一直如此。人人不是都以各种手段被收买的吗?这些人,所有人。他想起了那个课程指导员,说服他给支票签了字,然后偷走了罗尼和其他培训生的钱。指导员是一个,现在帕克兰也是一个,那么罗尼·奈特为什么又要跟他们不一样呢?

那天晚上,罗尼对梅·卢说:“你知道这肮脏下流的世界都是什么做的吗,宝贝?狗屁!这世界没有一样东西不是狗屁。”

之后,那个星期,他就开始为厂里赌博的那帮人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