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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中的温暖气息、半明半暗的光线和蜡烛浓郁的麝香环抱着她,这种舒适感足以吸引人们驻足。本来她也可以一直留在这里,但人越来越多,密不透风,她不得不出门呼吸新鲜空气。
外面的街道十分安静。一只绝望的狗在垃圾中觅食。另一只狗追逐着一张报纸,报纸像一只肮脏的小鸟正挣扎着起飞。它们怀疑地看着梅塞德丝,眼神中闪过一丝饥饿。这些动物大概好几天没有进食了。过去,它们依靠餐馆大量的残羹剩菜生存下来,但现在没有东西可吃,连偶尔的小鸟小兽的尸体都没有。
现在,她确信无疑:人们只要体验过不求回报的爱的巨大力量,就会理解她的决定——不再回格拉纳达。她想起母亲如何鼓励她离开,知道母亲不会由于她远离而非回归家乡的城市而谴责她。贾维尔是她找到爱情的唯一机会,因此,无论将来有何等苦涩的结局或何等美好的团圆,她都必须去找他。甚至追寻的行为本身和坚信必能找到他的信念,都可以减轻分离的痛苦。
她慢慢地走着,不知道双足会将自己带向何方。这给了她反思的时间。也许她与教堂里的人们并无不同,这种信念与了解也是他们的感受。他们“知道”上帝的存在,对复活的信念也不会动摇;而她的信念则是:她知道贾维尔仍然活在世上。她站在人行道上,这个决定自己冒了出来。她将向北而行,听从自己的直觉和唯一一条信息——他的叔叔住在毕尔巴鄂。也许她至爱的男人正在那里等她。
虽然她现在很少恐惧,但一个女人孤身前行仍然不太合适,有人相伴会更安全。阿尔梅里亚挤满了难民,许多人打算离开,可以结伴同行。她决定打听一下。在排队买面包时,她与身边两个女人谈了一会儿。她们打算再待一阵子,但说认识一对正打算带着女儿离开的夫妻。
“我听到他们说,想尽快离开。”较为年轻的女子对姐姐说。
“是的,就是这样。他们有亲戚住在北边什么地方,打算投奔亲人。”
“等买到面包,再带着你去找她们吧。你不能一个人走,我保证他们会很高兴有你陪伴。”
梅塞德丝与两名女子一起排队买到了面包,然后向阿尔梅里亚边缘的一所学校走去。她们要与几百名伙伴临时住在那里。梅塞德丝觉得有点怪异,教室里的成年人比儿童还要多,椅子和课桌堆在墙角,陈旧的毯子铺在地板上。墙上仍然陈列着让人愉快的儿童绘画作品。它们似乎与环境极不相称,像是在提醒人们旧秩序是如何被颠覆的。
那对姐妹找到了她们放包裹的地方。同一个房间还坐着一位中年女人。她好像在缝补袜子,但走近一看,梅塞德丝发现她是在修补鞋子。皮面十分柔软,磨损那么严重,用一根普通的缝衣针都可以刺穿。她几乎是在将这只严重损坏的鞋子重做一遍。没有鞋子,她哪儿都不能去。
“杜阿尔特太太,这个女孩叫梅塞德丝。她想去北方。她能跟您一起去吗?”
女人继续做手中的针线活,连瞟都没瞟一眼梅塞德丝。
梅塞德丝抚摸着上衣口袋中舞鞋的圆形鞋头,两个口袋里一边一只。有时候,她几乎忘记它们,但它们那种让人安心的重量感一直都在。
“我们还不走。”杜阿尔特太太抬头看了看梅塞德丝的脸,“但我们走时,你可以跟我一起走,只要你愿意。”
她说这些话时,不带丝毫温暖,更没有任何欢迎的意思。虽然这里很闷热,梅塞德丝仍然打了个冷战。她理解有些人会失去关心他人的能力。很多人都目睹了可怕的暴行,在这个女人的眼中能看出这一点。她对陌生人毫无兴趣,或许对自己的亲人也是如此。
过了一会儿,一位和梅塞德丝年龄相仿的少女出现了。
“你买到什么东西了吗?”她母亲问道,也没抬眼看女儿。
“买到了。”女儿答道,“但也没多少,只够一个人吃。”
“但我们有三个人,包括你父亲——现在是四个人了,如果这个女孩打算跟我们一起走。”她朝梅塞德丝看了一眼,说道。
梅塞德丝往前迈了一步。刚才介绍她们相识的两姐妹已经走了。“你的熟人说,我也许能跟你们一起走,我们都打算去同一个方向。是这样吗?”
梅塞德丝对女孩说话时有些踯躅,不知道是否会受到相同的冷遇。
女孩上下打量她,眼神中不是怀疑而是好奇。“对,我想是这样。”她的话中带着明白无误的温暖。
“过来,找个地方和我一起把这个东西弄熟吧。”女孩说着,挥动手中装着扁豆的可怜的小包,“一定能煮熟的,而且我看你还有些面包。”
然后,两个女子开始排队,等待使用一间小厨房。她们已经习惯了排队。这个地方,熟人很可能变成朋友。
“我很抱歉,我妈好像不太友好。”
“没事。我完全是个陌生人,为什么她应该对我友好呢?”
“她过去不是这样。”
梅塞德丝深深地看着女孩的脸,似乎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对方有着女孩的肤色和年长女人的双眼,里面盛满了悲伤,仿佛已经经历了一生的苦难。
“是因为我哥哥爱德华多。那时他跟三个朋友一起走。他们几个走在我们前面,后来我们走散了。妈妈的鞋底都快磨穿了,脚后跟开裂,流出了血。她走不了太快,但爱德华多早就不耐烦了。在一次空袭中,我们都幸免于难。飞机飞走后我们往前走,看到了他们几个。四个人都死了,在地上躺成一排。人们把他们从路中间搬到了路边,这样走路时就不用绕开了。另外几个人的父母还没赶上,所以我们最先认出他们是谁。”
梅塞德丝觉得身临其境。几个月前,这样的事情极有可能在她身上发生。
“这么一瞬间,我们就失去了他们。你知道,如果你迟了,没赶上跟某个人见面,等你到了,别人会说:‘哦,他们刚走。’你会感觉失落和凄凉。现在就像这样,却是永远错过了。爱德华多走了。就这么一眨眼工夫,我们失去了他。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我们根本无法接受——他再也不可能回来了。他的身体还在那儿,他却永远离开了。”
泪水像溪流一样从女孩的脸颊上流下。梅塞德丝感受到她深重的失落,想起见到哥哥生命已逝的身体的时刻。伊格纳西奥去世很久了,但她依然为自己当时的反应震惊不已:那已经不是她的哥哥了,身体与尸体有着天差地别,后者就像海滩上的一个空贝壳。
梅塞德丝发现自己说不出一句有用的话。从马拉加来这里的路上死了几百人,但每个人的死亡,其痛苦之深之重并未消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