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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来,这些人身上背负的深重的挫败感第一次一扫而光。
乐手的弹奏呼应着她的动作,激情随着舞蹈的进行愈发强烈。现在,乐声几乎是暴烈的,他的手指狂暴地在面前的吉他琴弦上扫过,在面板上敲击。这件乐器已经被他扛在肩上走了数百英里,一路上经受了几次坠落。但这些意外奇迹般地并未造成什么影响。从他的弹奏上看,仿佛他决意要毁掉它。
他对它坚固的松木琴体充满信心,明白它能承受这样的对待。现在,他用这件乐器表达的不仅是他自己的伤恸,还有观众的。音乐重现了他们的悲伤。
梅塞德丝跳舞时,这个陌生人在她心中变成了另一个人。两年前,当她第一次在山洞中跳舞时,她与贾维尔也互不相识。她全神贯注,紧闭双眼,音乐声将她带到了两年前的那一夜。再一次,她全身心地展现自己。
一曲悲孤调结束了,它的震撼强劲而悄无声息,它表露情感的方式深沉莫测,众人几乎为它传递的痛苦与悲悯绷紧了心。他们知道这是一场自发的演出。人们悄声说着“太棒了”,仿佛不想打破这种魔咒。
吉他手想用欢愉调明快的旋律让气氛轻松起来,随即他发现,舞者跟上了新的节拍。准备好一种新的舞姿,梅塞德丝放松了很多。在过去几个星期里,她没跳过舞,因此产生的僵硬感现在已经消失。她能像以往那样柔软地弯腰,扭曲身体,打响指。她指尖发出的咔嗒声也像过去那样敏锐而精确。
舞蹈的欢愉让每个人的心远离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被焚毁的房屋、尸横遍野的画面和将他们逐出家乡的恶毒的面孔。很多人开始参与演奏,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击掌的节拍越来越热烈。
后来,梅塞德丝累了,汗水从脖颈上流下,流过脊背。她感觉汗珠从臀部中间淌下。她已经展露了自己的一切,忘却了身在何方,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和观众一样,她被带到了其他地方。在她心中,她正置身于一个狂欢节,周围围绕着亲人和朋友。她停下来,从鼓掌的人群中轻松地穿过,走到墙边,看到安娜站在那里。梅塞德丝跳舞时,她这位新朋友的脸上一直闪耀着崇拜的光芒。
“真美妙。”安娜简简单单地说,“太美妙了。”
吉他手没有错过一个节拍。在一曲欢愉调终了时,那声终结的踏步与下一支曲子第一个幽幽的和弦之间,没有丝毫停顿。他的观众已经陶醉,而他想让他们一直停驻其中。
这样复杂而美妙的音乐,竟然只用一把吉他就可以弹奏出来,这几乎不可思议。乐声那样激越,音符那样深沉而丰富,听上去似乎好几件乐器在一起弹奏。温暖的旋律从吉他被轻轻拍打的空洞琴体中弹出,乐声放大为一层层华丽的丝绒。人们击出节拍,一两个人在椅子或桌面上拍打,音乐声从每个角落发出来。房间中的人此刻都如醉如痴,在一条飞速流动的音符的河流中顺流而下。梅塞德丝轻轻地用手指弹击手掌。她与安娜斜倚在墙上,肩头靠在一起。
一个男人从阴影中出现了。他身材高大,比这里的大多数男人都高出一头。他有一头浓密的黑鬈发,一直垂到衣领下面,发质很粗糙。他长着麻点的脸有一半都藏在一副乱糟糟的大胡子里。观众为他让出一条路,因为他的举止似乎表明他会毫不犹豫冲出一条路。他粗粝的脸上没有丝毫温暖。
吉他手的乐曲快要结束了,新来的大胡子男人拉过来一把椅子。两个男人并肩坐在一起,看上去很随意,似乎他们之前就已相识。有一瞬间,他们低声交谈,但吉他手的手指从未有一秒离开琴弦。他们低语时,他继续弹拨着曲子,人群也没有一秒失去对他的关注。
第一句歌声响起时,观众无法确定它来自何处,似乎与这位歌手并无关联。每个人都对他的嗓音有种先入为主的偏见,但事实却否定了他们的预期。从他的肺腑间发出的是一种低沉而甜美的歌声,与人们料想的吉卜赛人粗犷的嗓音截然不同。这是一个人灵魂深处的轻柔歌唱。开篇之后,是一曲塔兰塔(西班牙的一种民歌形式。)。歌声慢慢升高,这位吉卜赛歌手的手指和双手开始表达他倾泻而出的感情。在房间昏暗的灯光下,他粗大而灰白的双手衬托在黑色夹克的背景下,像是出演哑剧的木偶。它们扮演的角色是怜悯、愤怒、正义与悲伤。这是吉卜赛人自己的故事,他在讲述自己的整个人生。他歌词中的悲剧意味,对于这些逃亡的马拉加人来说,似乎前所未有地适合。
现在,这些观众都理解了他。他们看看自己,发现他潦倒的模样就是自己的写照。这就是他们现在的样子——粗野,肮脏,悲伤,正在遭受追逐。
第一首歌结束后,安娜转过头看着梅塞德丝。
“我想知道,他是不是一直这样唱歌。”她说。
“谁知道呢!”梅塞德丝说,“这是我听过的最美丽的声音。”
这位吉卜赛人大受追捧。他描述了自己的故事与生活,却奇迹般地传达出这群人的感觉。
“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呢?”安娜喃喃道。
夜色将尽,许多人都在跳舞,舞步中带着些生机勃勃的意味,徘徊在阿尔梅里亚的阴霾似乎消失了。另一名吉他手出现了,然后一名老妇人上场了。她离开家乡时衬衣口袋里就装着一副响板,而她演奏的技艺简直精彩绝伦,令人惊叹。就像梅塞德丝摸到衣袋中的舞鞋一样,每当这位年长女士的指尖触到响板令人安心的凉丝丝的凸面,这简单的几片木板就会给她带来巨大的快慰。对于她,响板是这种突然袭来的怪异而可怖的梦魇中,唯一延续下来的东西。
这是一场别样的休憩。凌晨四点,几乎每个躲在学校里避难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挤进了这个房间。在八月,气温极少比此刻更炎热。人们忘记了当下的处境,纷纷开始微笑。直到吉他手精疲力竭,这个夜晚才宣告结束。短短几个小时,每个人都享受了一次多日未有过的深沉的安睡,连黎明灰色的光芒也未能打扰他们。
梅塞德丝和安娜躺在坚硬的地板上,一起盖着一条毯子睡觉。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们很快成了好朋友。两个少女醒来时,仍然在毯子下拥抱着,交流彼此的故事。
“我在寻找一个人,”梅塞德丝解释道,“这就是我来北方的原因。”
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坚定而决绝,但安娜的表情让她意识到,这听起来何等荒唐。
“那你要找的人是谁?”
“贾维尔·蒙特罗。他有亲戚住在毕尔巴鄂附近。他可能会想办法去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