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2/3页)
“看到有人会跳真正的弗拉门戈舞,他们一定很高兴。”他微笑着说道,门牙间露出一条大缝。
在狭小的木质舞台上,少男少女和一两个老女人表演了几段舞蹈。较之于他们寻常的弗拉门戈舞表达的激情与力量,梅塞德丝的舞蹈蕴含的意味要深得多。她手势中那种原始的力量,观众仿佛触手可及。男人和女人都默默地说“真棒”,这位杰出的舞者让他们惊艳不已。几位吉他手许已让他们忘记了,但梅塞德丝却让他们再次想起:祖国正在分崩离析。她的动作将人们面对机枪与炮火时心中的痛苦一一呈现出来。二十分钟后,她展露了全部感情。她决绝地踏步,木地板“咔”的一声脆响,这是个明白无误的反抗姿态,似乎在说:“我们绝不屈服!”观众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人们对她十分好奇。一些人与她交谈,无法理解她为什么打算去毕尔巴鄂,在他们的想象中那是个充满危险的地方。
“你为什么不待在这儿呢?”梅塞德丝的女房东问道,“在这里你安全多了。只要你愿意,可以在这个房间里住上很久。”
“您真好。”梅塞德丝说,“但我必须继续走。姨妈和舅舅一直等着我去,已经很久了。”
撒谎比说实话要容易得多。她仍然没有放弃寻找贾维尔的愿望,尽管在她心中,贾维尔的相貌已经渐渐模糊。她会在清晨醒来时,在想象中徒劳地搜寻他的面容,有时候什么也找不到,连轮廓都没有。有时,她得从衣袋里拿出他的照片来,好让自己想起他的样子:那水汪汪的杏眼,鹰钩鼻,漂亮的嘴唇。照片中马拉加那个完美时刻似乎已十分遥远,像是前世的事。这样迷人的微笑似乎只应存于史书中。
所有熟识的人和地方都与她分开了,她心中的空虚感越来越浓。杜阿尔特一家人的背影在视野中消失后,她感觉到一阵虚幻,似乎她与这个世界已经失去关联。她离开几个星期了吗,还是离开了好几个月?她几乎不知道。现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计算时间了。时间坚固的框架化作了尘埃。
现在,她也许只有一个念头: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就必须继续走向终点。她忽视了一个随之而来但持久不衰的疑问:她要追寻的那个人,也许永远也找不到。
那天早晨天还没亮,梅塞德丝就起床了,她要赶去毕尔巴鄂的公共汽车。汽车咣当咣当地行驶了几个小时,将她放在城市的边缘。梅塞德丝很快就会明白:为什么前一天晚上,当她说出去毕尔巴鄂的打算时,会迎上人们那样难以置信的目光。
在毕尔巴鄂郊外,她搭乘一名医生的顺风车。医生将她放在这座城市的主广场上。
“我并不想让你下车,”他彬彬有礼地说,“但是在毕尔巴鄂,找人并不容易。大多数人都千方百计要离开这里。”
“我知道,”梅塞德丝答道,“但我必须来这个地方。”
医生看出她不会动摇,于是什么也没问。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事。像这位年轻的女士一样,除非出于不可抗拒的理由,他绝不会来毕尔巴鄂。这个理由之于他,就是一家躺满伤员的医院。
“老实说,我不认为这个地方在沦陷前能支持多久,请多保重。”
“我会努力的。”她说道,竭力挤出一丝微笑,“谢谢你把我带到这里。”
这个城市处于一片混乱中。这里仅有的是频繁的空袭、恐惧、绝望和恐慌,这些没有一样她上个夏天在格拉纳达见过。甚至在挤满了深受重创的马拉加难民的阿尔梅里亚城,也没有这样的景象。
与她刚刚待过的那个小镇相比,毕尔巴鄂好像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姑且不谈精神上如何,至少从外在看,那个小镇似乎不受战争的影响,而这个城市正在遭受连续不断的袭击。日日夜夜,它一直承受来自海上或空中的轰炸。港口封锁,食物紧缺已经到了危急的程度。每日的饮食只有米饭和卷心菜,除非你吃驴肉,否则根本吃不到肉食。人们的尸首随处可见。他们躺在街道上,像沙袋一样排着,每天凌晨有人用马车将尸首装好,再用渡船送到停尸房。
只有一个原因能解释为何她要到这座人间地狱:她要抓住最后一丝线索,找到贾维尔。她的手袋里有一张叠好的纸片,上面写着贾维尔叔叔家的地址,也许能在那儿找到他。连这最微弱的可能都让她有一丝兴奋感。现在她带着足够的耐心来到了这座城市。
她刚开始问的那几个人和她一样,也是这个城市的陌生人。商店店主更可能为她指点方向,于是,她推开了面前第一家商店的店门。这是一家五金店,却像普通的厨房那样摆满了货物。根本没有顾客,但那位老店主仍然在窗台边黑暗的角落里,假装生意照常运转。听到铃声,他从报纸上方眯着眼朝这边看。
“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梅塞德丝的双眼需要习惯一下屋里的昏暗。她循声走去,撞在了一张摆满脏碗碟的桌子上。
“我要找这条街,”她说着打开一张纸,“您知道它在哪儿吗?”
老人从上衣口袋上摘下眼镜,小心地戴上。他粗短的手指从地址上划过。
“是的,我知道。”他说,“它在这座城市的北部。”
他用一支磨钝的铅笔在纸背上画了幅地图,然后打开店门,将梅塞德丝带到人行道上,指点她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再转几个弯,转到另一条主干道上。沿着那条路往前,她就会到达目的地。
“走到前面你再问问吧。”他建议,“你可能要走半小时。”
几个星期以来,梅塞德丝第一次一阵狂喜。而这位老人也是很久以来第一次看到有人露出笑容。这位年轻女士显然非常兴奋,要去拜访这座城市中受轰炸最严重的地区。这也太奇怪了。他不忍心去警告她。
梅塞德丝准确地遵循老人的指导,艰难地朝目标走去,但她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每一条街道毁坏得似乎都比刚走过的街道更重。一开始,她看到几扇窗户破了,而且大都用木板补好了,但出发半个小时后,路边的房屋显然越来越糟糕。看到大海时,她知道自己离目标很近了,但眼前很多居民区已成空壳。最完整的房屋只有四面墙,中间围着个空荡荡的大洞,像个没有盖的箱子。更有许多房屋被夷为平地。废墟上乱七八糟地扔着各样杂物:毁坏的家具以及人们在撤离前丢弃的成百上千样东西。
梅塞德丝不得不打听了十几次,唯恐走错方向。终于,她找到了那条街道,就在拐角处的第一个街区。只有最边上的房屋仍然挺立在街边,其他房屋都被严重毁坏。似乎有一颗炮弹曾经落在路的正中央,将半径五十米内的所有建筑都炸毁了。从她站立的位置能明显地看出,所有的公寓都空了。黑暗的窗口就像骷髅头上的眼洞。她艰难地找到了贾维尔的叔叔和婶婶曾经的家,他们显然不可能住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