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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弗·贾思敏问,“谁?我吗?”

“到我膝盖上来坐着,”贝蕾妮丝说,“歇一会儿。”

弗·贾思敏把刀放在餐桌上,安安静静地坐在贝蕾妮丝的膝头。她往后靠着,脸贴着贝蕾妮丝的脖子。她脸上全是汗,贝蕾妮丝的脖子也是,两人散发着浓浓的汗酸味。她右腿搭在贝蕾妮丝的膝盖上,颤抖个不停——但脚趾一挨着地板就不抖了。约翰·亨利脚穿高跟鞋拖着地走过来,嫉妒地往贝蕾妮丝身上凑。他伸出胳膊抱住贝蕾妮丝的头,手抓挠她的耳朵。过了一会儿,他用指甲坏坏地去掐一丝弗·贾思敏的肉,想把她从贝蕾妮丝膝头赶走。

“别碰弗兰基,”贝蕾妮丝说,“人家又没惹你。”

他怏怏地说:“我生病了。”

“才没有,你没生病。安静点,对你表姐能不能有一丁点爱心。”

“爱管事的讨厌鬼弗兰基。”他尖着嗓子不快地抱怨。

“她怎么讨厌啦?人家只是累了想歇会儿罢了。”

弗·贾思敏转头将脸靠在贝蕾妮丝的肩膀上。她可以感觉到后背贴着贝蕾妮丝软绵绵的大乳房,还感觉到她宽大柔软的肚子和温暖结实的大腿。弗·贾思敏先是呼吸急促,后渐渐缓过气来,呼吸变得和贝蕾妮丝一样慢。两个人紧紧贴着,仿佛融为一体。贝蕾妮丝僵硬的双手抱住弗·贾思敏的胸膛。她们背对着窗户,眼前的厨房已经完全黑透了。末了,贝蕾妮丝叹了口气,开始对那场异乎寻常的对话进行总结。

“我想我大概知道你什么意思,”她说,“我们每个人都受到了桎梏。我们生来如此,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每个人都被定格了。我生为贝蕾妮丝,你生为弗兰基,而约翰·亨利生来就是约翰·亨利。也许我们都想挣脱自己,更自由自在,但不管怎么努力,我们都活在定局中。我就是我,你就是你,他就是他。我们每个人都被自己限定。你是不是就想说这个?”

“我不知道,”弗·贾思敏说,“但我不想被定格在那里。”

“我也不想,”贝蕾妮丝说,“谁都不想。我比你还更不自由呢。”

对此弗·贾思敏能够理解,但约翰·亨利还是稚气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是黑人,”贝蕾妮丝说,“因为我是有色人种。每个人都受到这样那样的桎梏,但他们又额外强加一层桎梏,彻底钳制着一切有色人种。他们将我们赶到一块,逼进死胡同。就像我跟你说的,我们先作为人类而受到桎梏,然后作为有色人种又额外受到另一层桎梏。有时,就连霍尼这样的男孩都觉得喘不开气来,想打破什么,或突破自己。有时我们真的感到无法承受。”

“我知道,”弗·贾思敏说,“希望霍尼能做得到。”

“他只是绝望得很。”

“是啊,”弗·贾思敏说,“我有时也想打破什么。我真想把整个镇子捣烂。”

“我听你说过这话,”贝蕾妮丝说,“但又有何用呢。问题就在于我们被定格在那了。我们想改变,想获得自由,尝试这样那样的办法。比如我和鲁迪,我们在一起时,我不会觉得局促,可后来他死了。我们想尽各种办法,但就是无法摆脱这种桎梏。”

弗·贾思敏听了这番话,心里惶然不安。她紧靠着贝蕾妮丝,两人平缓地呼吸着。虽然约翰·亨利不在视线里,但她能感觉到他。他踩在椅子后面的横档上,搂住贝蕾妮丝的脑袋,抓着她的耳朵,因为不一会儿,贝蕾妮丝说:“宝贝儿,别扭我耳朵呀,我和弗兰基不会从天花板飘走,丢下你不管的。”

厨房里,水缓缓地滴落在水槽里,老鼠在墙后不停地闹腾。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弗·贾思敏说,“然而,你几乎可以用‘散漫’来取代‘桎梏’这个词。尽管两个词意思相反。我的意思是说,你四处走动,你见到的所有人在我看来都是散漫的。”

“你的意思是不受束缚?”

“啊,不是!”她说,“我是说你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你不知道他们从何处来,要去往何处。举个例子,为什么有的人一开始就在镇里了?所有这些人从哪儿来,打算干什么?想想所有那些士兵。”

“他们出生,”贝蕾妮丝说,“然后会死去。”

弗·贾思敏的声音又高又尖。“我知道,”她说,“但这一切又有何意义?人们散漫而受到桎梏,受到桎梏而又过得散漫。究竟是什么将每个人联系在一起,你不知道。这里面肯定存在着某种原因和关联。但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知道。”

“你要是能想明白,你就是上帝了,”贝蕾妮丝说,“你难道不懂我的意思?”

“或许吧。”

“我们只知道这么多,除此之外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可我想知道。”她感到后背有些发麻,就在贝蕾妮丝膝上动了动,伸着懒腰,舒展着长腿伸到桌子底下。“不管怎么说,等离开冬山,我就可以无忧无虑了。”

“你现在也没什么好忧虑的,没人要你解开世界之谜。”贝蕾妮丝意味深长地吁了口气,说:“弗兰基,简直再也找不到比你骨头还要尖的了。”

她显然想让弗·贾思敏从她腿上起来。弗·贾思敏本来应该把灯打开,从烤炉里拿出一块糕饼,然后去镇里把事办完。但她又坐下靠了会儿,脸贴在贝蕾妮丝的肩头。夏天的傍晚,各种声音混杂而冗长。

“刚才那些话我从来不曾说过,”她最后道,“还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在这里——就在此时此刻。就在现在。然而,我们在说话之际,这一刻就过去了,一去不复返。永远消逝。过去的终将过去,谁也无力挽留,只能任它过去。这些问题你想过吗?”

贝蕾妮丝没有应声。此时,厨房已沉入黑暗。三个人紧挨着彼此默默地坐着,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突然间,不知怎么的,谁也不知为何,三个人开始啜泣起来。他们几乎同时哭了出来,就像往常在夏夜里,他们会突然齐声歌唱。那个八月,在黑暗中,他们会同时唱起圣诞颂歌,或类似斯里倍丽蓝调之类的。有时他们会达成默契,知道彼此要唱什么。

但有时,三个人没有形成默契,各唱各的,到最后,三支曲子交汇在一起,形成一支独特的三重唱。约翰·亨利扯着嗓子唱得很高,但不管他说自己唱的是什么,听起来都是一个调子:尖细的颤音吊在那里,仿佛在给其他声音做和声背景。贝蕾妮丝的嗓音低沉而浑厚,吐字很清晰,她唱歌时脚后跟会跟着打拍子。老弗兰基的音调则游走于约翰·亨利和贝蕾妮丝之间,时高时低。就这样,三个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歌声交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