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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说!你能看穿我的额骨吗?难道你,弗兰基·亚当斯,读懂了我的心思?”
弗·贾思敏不知道怎么回答。
“在我听过的怪事里,这是最蹊跷的一件,”贝蕾妮丝继续道,“真是想不明白。”
“我的意思——”弗·贾思敏又开始说。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贝蕾妮丝说,“正是从眼睛的这个角落。”她指指红血丝密布的黑眼睛的外角,“你从这里突然瞥见了什么,浑身上下打了个寒噤,你连忙转身,天知道会看到什么,但看到的不是鲁迪,不是你想看到的人。那一刻你仿佛觉得自己跌入了谷底。”
“是的,”弗·贾思敏说,“就是这种感觉。”
“嗯,可真是非同一般,”贝蕾妮丝说,“这种事生活中经常发生,但刚才我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把它说出来。”
弗·贾思敏伸手捂住鼻子和嘴巴,免得被人发现她在沾沾自喜于自己的非同一般,她谦逊地闭上眼睛。
“没错,这就是你沉溺于爱的方式,”贝蕾妮丝说,“始终不变。一种心里明白却说不出来的感觉。”
最后一个下午,六点差一刻,这场异乎寻常的对话就这样拉开序幕。他们第一次谈到爱情,而弗·贾思敏参与进来,不但能够理解,还能发表独特的见解。以前老弗兰基总是嘲笑爱情,认为是骗人的,压根就不相信爱情。她写的剧本对爱情从来都只字不提,电影也从来不看爱情片。老弗兰基总喜欢看星期六的日场电影,这个时间段常常放映犯罪片、战争片或牛仔片。去年五月,电影院周六放映了一部叫《茶花女》的老电影,是谁带头搅得鸡飞狗跳?正是老弗兰基。她坐在第二排,脚使劲跺着地板,两根手指吹着口哨。然后前面三排那帮买半价票的青少年跟着一起跺脚吹口哨,言情画面越往下放,他们就闹腾得越起劲。最后,电影院的经理拿着手电筒冲下来,把一伙人从座位上揪出来,赶出走道,一直赶到了人行道旁站着。那次兜里零钱花没了,还惹了一肚子火。
老弗兰基从来不接受爱情。而此时弗·贾思敏交叉着双腿坐在桌旁,光脚丫时不时煞有介事地敲着地板,还对贝蕾妮丝的话点头表示赞同。不仅如此,她还偷偷朝那碟融化的黄油边上的切斯特菲尔德香烟盒伸过手去,贝蕾妮丝也没有一掌把她赶开。弗·贾思敏拿了支烟点上,像成年人一样跟贝蕾妮丝在餐桌上吞云吐雾。约翰·亨利·韦斯特还是个孩子,歪着个大脑袋在一旁听她们说。
“现在跟你们说件事,”贝蕾妮丝说,“这可以算得上是一种警告,听见了没,约翰·亨利?听见了没,弗兰基?”
“听见了。”约翰·亨利低声说。他伸出灰色的小食指一指:“弗兰基在抽烟。”
贝蕾妮丝端坐着身子,肩膀放平,两只变了形的黑手交叉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她抬起下巴,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准备开唱的歌手。钢琴调音声又响起,没完没了。不过,当贝蕾妮丝一开口,低沉明亮的嗓音在厨房里回荡,他们便对钢琴声充耳不闻了。而警告的开场白仍然是老调重弹。她和鲁迪·弗里曼的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现在我要告诉你,那时我过得特别幸福。那些年,整个世界也找不到比我更幸福的了,”她说,“所有人。听清楚了吗,约翰·亨利?包括世界上的所有王后、百万富翁和第一夫人。我是说所有肤色的人都算进来。听懂了吗,弗兰基?整个世界也找不出哪个女人比贝蕾妮丝·莎蒂·布朗还要幸福。”
她讲起鲁迪的陈年往事,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十月底,某个午后他们相遇在镇外坎普·坎普贝尔加油站的前面。时值秋叶泛黄的季节,乡村炊烟袅袅,秋天蒙上一层金灰。故事从最初的邂逅开始,到舒格维尔耶稣升天教堂的婚礼,再到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岁月。位于巴罗街转角处有着砖瓦门阶和玻璃窗户的住宅,圣诞节的狐狸皮,六月里招待二十八位亲友宾客的炸鱼宴。那些年,贝蕾妮丝下厨做饭,用缝纫机为鲁迪缝补外套和衬衫,两个人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还有在北方度过的九个月,在雪花飘飘的辛辛那提,同样过得开开心心。后来又回到舒格维尔。日子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就这样一晃而过。两个人一直过得很幸福。令弗·贾思敏有所领悟的不是这些琐碎往事,而是她讲述这一切的说话方式。
贝蕾妮丝用一种轻松欢快的语调来讲述,她说自己曾经比王后过得还开心。在弗·贾思敏眼里,她讲话时确实像个与众不同的王后,如果王后可以是黑人,并且坐在餐桌旁。她娓娓讲述两个人的故事,就像一个黑人王后缓缓展开一卷金线织物。故事讲完后,她的表情常常是黑眼睛凝视着前方,扁平的鼻子一颤一颤,嘴唇紧闭,伤感而沉默。通常来说,故事结束后,他们会静静地坐一会儿,然后突然很快就忙活开来:玩一把纸牌,做做奶昔,要不就在厨房里无所事事地闲转悠。但这天下午,贝蕾妮丝说完后,他们既没动,也没说话,就这样静静地待着,到最后弗·贾思敏才问:
“鲁迪究竟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类似于肺炎,”贝蕾妮丝说,“一九三一年十一月。”
“恰好是我出生的那年那月。”弗·贾思敏说。
“那是我所经历过的最寒冷的十一月。每天早上都打了霜,水坑里结一层薄冰。阳光昏黄黯淡,犹如在冬日里。声音传得很远,我记得有只猎狗,日落时分总在狂吠。我把壁炉里的火一直生着,日夜不停,夜里我走在屋子里时,总有个影子摇摇晃晃地跟在我身后。我所看到的一切仿佛都预示着什么。”
“我想我的出生和他的去世是同一年同一个月份,这就预示着什么,”弗·贾思敏说,“只不过不是同一天。”
“然后,那天是星期四,傍晚临近六点,差不多就是现在这个时间。不过是在十一月。我记得去过道打开了前门。那年我俩住在普林斯街233号。天刚刚黑,那只老猎狗又在远处吠叫。我回到屋里,在鲁迪的床上躺下来。我伏在鲁迪身上,张开手臂抱住他,和他脸贴着脸。我祈求上帝,让我能给他力量。我恳求上帝,谁都可以,只要不是鲁迪。我伏在那里祈祷了很久,一直到晚上。”
“然后呢?”约翰·亨利问道。他的问题毫无意义,却提高嗓音哭丧着重复了一遍:“然后呢,贝蕾妮丝?”
“那天夜里他死了,”她尖利地说着,就好像他们在跟她争论。“跟你们说他死了!鲁迪!鲁迪·弗里曼!鲁迪·麦克斯维尔·弗里曼死了!”